都察院连同刑部全力追查,然而流华宫深居山中,禁卫本就不如行宫森严,两日后又降下一场瓢泼大雨,将蛛丝马迹尽数埋入湿泞的泥土之下。
卫琢右臂伤得不轻,仍强撑着起身,去往御前回话。对于刑部除尸首外一无所获这件事,他并无异议,反而为刑部与都察院陈情,恳请皇帝勿做重责。
在这片起伏不定的混乱中,唯一令卫琢感到愉悦之事,便是因伤而特许留居宫中。也正因如此,他每日都去探视同样卧病的妹妹,在旁人眼中便显得十分自然了。
暮春已过,群玉殿依旧一片沉静。庭院中那株垂丝海棠谢了大半,花圃里悄然冒出几丛不知名的细碎小花。
卫琢走入殿内时,卫怜未梳发髻,青丝披散着,正蔫蔫地蜷在软榻上看书。
高热褪了两日,她唇上的胀痛逐渐转为闷闷的刺痛,唇角仍肿着。嗓子则伤得更重些,像是被人塞了把粗砺的沙石,御医再三叮咛,还得再服好一阵子药方能恢复。
卫琢照例向犹春问询卫起怜今日服药用膳的详情。
卫怜听着,也想同他说些什么,哑着嗓子刚启唇,犹春便轻声提醒她道:“公主,该上药了。”
闻见那股苦味儿,她鼻尖都皱了起来,心下虽不乐意,到底还是乖顺地抬起下巴,任犹春将那瞧上去像是黄泥巴的膏子细细敷在唇角。
这回遇刺的事闹得人尽皆知,贺昭仪也赏下些物件以作安抚。其中有汉中进贡的早玉杏,芳香浓郁,汁水也多,她指尖往装着杏子的小碟点了点,又虚虚扯了下卫琢的袖子,示意他也用些。
卫琢净过手,拈起一颗,顺着她的意思送入口中。再见妹妹专注地盯着他瞧,唇色仍是异样的嫣红,衬着唇角深色的药痕,愈发显得双唇微微肿胀……吹弹欲破。
他面色平静,任由那过于甜腻的汁水漫过唇舌,再缓缓咽下。
卫怜不能说话,卫琢索性搬了座小几放在榻旁,就这般批改起公务。
碧纱窗下水沉烟,暖融融的日光筛落而下,映出窗外几点婆娑蕉影。
微风裹着初夏的味道,拂得卫怜忍不住打起瞌睡,脑袋不自觉向旁一歪,几缕垂落的发丝正正落入杯盏里,忙不迭又拿起帕子擦拭。
卫琢见她一副冒失模样,也不唤犹春,而是径自去妆台取过玉梳,回到榻边坐下,想替卫怜将散下的发丝挽好。
虽说从前卫琢也帮她梳过发,一丝不自在仍是悄悄爬上卫怜心头。并非出于羞赧,而是自己毕竟这般大了,何况他臂上还带着伤呢……
卫怜的身子被微微扶起,话还未出口,药泥便顺势钻入了唇缝,顿时苦得小脸皱成一团,连忙探手取过案几上的纸张,匆匆写下几个字:我自己梳。
卫琢被她那副苦不堪言的模样逗笑了,肩头微微颤动,原本想说什么,终是忍住了,只弯着眼角接过笔写道:别动,药要蹭花了。
……卫怜此刻连茶水也不能喝,只得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。
外间,犹春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,放轻步子走入殿内。还不等绕过屏风,目光便先落在了软榻旁那二人身上。
只见卫琢正垂着眸,专注地用玉笄为卫怜挽发。公主背对着屏风,而卫琢却立刻察觉到她的到来,微微侧过脸,投来淡淡的一瞥。
犹春袖中的指尖悄然攥紧。她又望了一眼卫怜,默然退了出去。
——
刺客的线索就此中断,刑部查了好些日子也未见新进展,最终仍是将此案归咎于民间起义的邪教所为。
皇帝下令全国严剿逆贼,这十数具尸骸被高高悬于闹市示众。曝晒过后,更是腐败不堪,腥臭得令人作呕。
民间不安定,雪雁一事的余波也远未平息。宫规虽不许宫人妄议朝事,可私下的窃窃私语却不可能禁绝。
卫怜这日用过早膳,正欲往庭院去,便听闻殿外两名宫娥正小声议论此事。
其实她也问过卫琢两回,皇兄却只是告诉她,贺之章已经受了罚,左右生不出大乱,她如今还病着,无需再费心神。
宫娥偷偷说着闲话,见到卫怜也丝毫不慌张,行过礼后便想继续去洒扫,却被她唤住:“你们方才说,御苑禽舍的宫人也被召来了?”
宫娥见卫怜神色关切,如实禀道:“是,禽舍那边有人说,雪雁一送过去便非全白……只是那会儿颜色淡,不易察觉。据说是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,它又不停用喙梳理羽毛,这才越染越多了……”
卫怜听得心里一紧,直到晌午都过了,还反复回想着这件事。
当日那双雪雁被马蹄惊起,掠水飞去,在她记忆中分明是通体雪白无暇。可谁也不曾细辨过每一寸翎羽的色泽,如今宫人们各执一词,又如何能够查证……
连日来的种种变故搅得她心绪难平,午歇入梦,忽而是贺之章被打板子,紧接着又是陆宴祈遭了禁足,光怪陆离,十分离奇。
这般迷蒙地睡了一会儿,卫怜便被犹春推醒了。
犹春脸色苍白,愁容满面:“昭仪娘娘方才遣了人来……让公主即刻去大宁宫觐见。”
卫怜愣了愣,残存的睡意瞬时烟消云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