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再厚的家底也架不住坐吃山空啊!”青梧急切地打断她,声音里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惶恐,“您是不知道,我们大小姐……她孝期刚满,就……就急着要把府里的老物件都寻摸出来变卖!连……连正君当年压箱底的宝贝都不放过!”
他左右看了看,身体前倾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种分享秘辛的紧张,“您猜怎么着?今儿早上,我亲眼瞧见,大小姐在书房里翻腾,找出来一卷画!那纸,啧啧,灰青灰青的,带着裂纹,一看就不是凡品!听伺候的哥哥说,那是正君生前最宝贝的‘冰纹宣’,秘不示人的!据说是用极北苦寒之地的雪水浸泡,特制而成!大小姐她……她竟然要把那画给卖了!画还只画了半幅呢!您说这……这不是败家是什么?传出去,裴家祖宗的脸往哪搁啊!我看啊,我也该早早嫁人,寻一门依靠咯!”
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,将一个忠心又无奈、心疼主家败落的年轻仆从演得惟妙惟肖。尤其“冰纹宣”、“极北苦寒”、“雪水特制”、“半幅画”、“裴氏正君秘藏”这些字眼,有如投入湖面的石子,在茶楼里激起无声涟漪。几个看似普通的茶客交换了一下眼色。
孙记室耷拉的眼皮猛地抬了抬,但很快又恢复成那副慢悠悠的模样:“哦?竟有此事?小弟莫急,莫急……车到山前必有路嘛……”她打着哈哈,不再多问,只是端起茶杯,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,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楼梯口。
青梧心下了然,鱼饵已经撒下,鱼儿是否咬钩,只待后续。
次日,西京城外,通往西郊皇庄的官道几乎被积雪掩埋。一辆形制普通、却异常厚实沉稳的黑漆平头马车,在几骑劲装护卫的簇拥下,艰难地破开雪幕前行。
车厢内,楚王萧允仪身着绣有莲纹金线的缙云色襦裙,外裹玄狐大氅,额心贴着金箔剪成的梅花钿,云髻之上簪满珠翠,数支金累丝嵌宝的步摇颤巍巍斜插在其间。
她手中握着一柄长约尺余、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圭。玉圭光素无纹,顶端雕琢着纷繁的赤鸾纹饰,这是监国皇女身份的象征。萧允仪以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凉的圭身,眉目沉静,看不出喜怒,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。
“殿下,”车帘外传来护卫统领低沉的禀报声,“前方五里亭已到,风雪太大,马匹难行,是否稍作歇息?”
萧允仪摩挲玉圭的手指微微一顿,目光投向车窗外白茫茫的天地。五里亭……一个念头在她心底悄然划过。她并未立刻回答,只是沉声道:“探。”
“是!”
片刻后,护卫回报:“亭中有人,似是一坐轮椅的女郎。”
轮椅?萧允仪摩挲玉圭的手指停驻在赤鸾纹饰上。风雪,孤亭,轮椅……昨夜门客密报中那句“河东裴氏女郎欲变卖其父冰纹宣半幅”骤然浮上心头。
巧合?还是……刻意为之?
萧允仪此刻已了然其目的,民间尚且不知内情,但已故的裴氏正君是为弘农杨氏杨青绮。她在年幼时见过其画作真貌,若非受限于男子身份,想必可称丹青绝妙。
极淡的、近乎狩猎般的兴味在萧允仪眼底一闪而逝。
“停车。”她声音不高,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。玉圭在她掌心翻转,温润的玉质在昏暗光线下流淌过一道微芒。
马车在离五里亭尚有百余步的地方缓缓停下。风雪呼啸,亭子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。萧允仪并未下车,只示意护卫统领上前查看。
护卫统领策马靠近凉亭,只见那破旧的八角亭内,果然停着一架酸枝木轮椅。一位身着天缥色文士袍、外罩墨绿鹤氅的女子背对着她,面朝亭外苍茫风雪。
那女子身形单薄,端坐于轮椅之上,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,背影透着天地不入的孤寂与沉静。她似乎并未察觉有人靠近,只是微微仰着头,望着亭檐垂下的冰凌,不知其所想。风卷着雪沫子扑入亭中,拂动她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。
护卫统领心头微凛,勒住马,朗声道:“亭中何人?楚王殿下车驾在此,速速避让!”
轮椅上的女子似乎这才察觉,摆手吩咐侍从转动轮椅。
风雪迷眼,萧允仪隔着车窗望去,手中玉圭无意识地握紧了几分。
只见那女子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唯有一双眼睛,深如寒潭,即便隔着风雪,也清晰地映了过来。那眼神中没有惊慌,没有谄媚,仅呈一方静色。她膝头覆盖的厚毯上,随意摊放着一卷画纸,纸张呈现出一种奇异的、仿佛蕴藏冰雪的灰青色泽,其上冰裂纹理在亭内黯淡光线下,隐隐似有光华流转。
裴照野的目光掠过那护卫统领,越过风雪,精准地落在了那辆不起眼的黑漆马车上。她微微颔首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,传了过来:
“河东裴氏含章,风雪阻途,暂避于此。惊扰殿下车驾,万望恕罪。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,却字字清晰,如同冰泉穿石,“此亭虽陋,尚可避雪。殿下若不嫌鄙陋,不妨移步暂歇片刻。”
她的姿态恭谨有礼,言辞得体,却丝毫没有起身或趋前拜见的意思,只是稳稳地端坐于轮椅之上,如亭中礁石。
萧允仪握着那柄象征身份的白玉圭,隔着风雪,隔着车窗,与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静静对视。
鱼饵已现,钓者,亦已就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