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时代的女性无法独立出版诗集,那本诗集全是她自己一笔一划写的。
《渌水集》。落款:江渌水。
江渌水。
这一世,她是诗人江渌水。来这山中,只为寻找诗意的灵感。
真好。
没有沉重的家国仇恨,没有血腥的杀伐争斗。
她的世界,只有诗文。
雨停了,江渌水告辞。但这一次的邂逅,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,涟漪并未消失。她为山中的景致和李玄黓茅屋的清幽所吸引,加上那次”诗集换避雨”的奇妙缘分,她开始时常上山拜访。有时是请教典籍中的疑难,有时是分享新得的诗句,更多时候,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,看李玄黓煮茶、抚琴,或是听他偶尔谈起天地间的玄妙。
她总说这座山有灵气,能助她写诗。可李玄黓知道,她来,不过是因为他在这里。
她总是一无所知地、由衷地称赞着他的全知全能。她的笑容干净明媚,眼神清澈见底,充满了对这位“世外高人”纯粹的仰慕。五世的时间洪流,确实将李玄黓冲刷打磨成了一个温柔守礼、知识渊博、气度沉静的典范。他回应着她的问题,语调平和,引经据典,耐心细致,完美符合一个“高人”应有的形象。
然而,只有李玄黓自己知道,每一次面对江渌水那毫无防备、充满信任与敬慕的目光时,他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。那些被他深埋的前世记忆——乌野利的强占与失去、魏弦的愚蠢与绝望、乌孙买的徒劳、盖蓬的癫狂与祈祷——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,扼住他的咽喉。
李玄黓惊觉,自己从来就配不上这样的灵魂。
眼前这个女子,她的灵魂如同山巅初雪,纯净得不染尘埃。她的快乐如此简单,她的世界如此明亮。而他呢?他的灵魂背负着四世的血债、强取豪夺的罪孽、求而不得的疯狂和毁灭的诅咒。他是深渊,是业火,是纠缠不休的厄运本身。
靠近她,就是玷污她。
拥有她,就是毁灭她。
说出那个字,就是将她再次拖入那万劫不复的轮回噩梦。
这一世的爱,只有远远的克制与守护,从来不能说出口。
他看着她如自由的鸟儿在山林间穿梭,捕捉诗意的灵光,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。
他一定要守护好这份快乐。这是他五世轮回后,唯一学会的、也是唯一能给予她的“爱”。
他会在她上山前,提前清扫石阶上的落叶,将给她坐的蒲团拿到阳光下晒暖;会不动声色地在她常走的险峻小径旁,种下驱蛇的草药;会在她兴致勃勃谈论那些他早已洞悉的“新发现”时,耐心倾听,眉眼含笑。
当江渌水带着新写的诗句,兴奋地跑来与他分享,眼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时,李玄黓会微笑着点头赞许,指尖却深深掐入掌心,用那细微的疼痛提醒自己:她是江渌水,是诗人,是自由的灵魂。而你,李玄黓,只是她诗意世界里,一个沉默而遥远的背景,一个守护山林的过客。今生今世,你能做的,便是确保这方山水永远宁静,让她笔下的诗行,永远不必沾染前世的血色与泪光。
他偶尔会翻开那本用避雨换来的《渌水集》,指尖拂过她清丽的字迹。那字里行间流淌的,是她今生的欢喜与哀愁,是她对天地万物的深情。他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五世的旅人,终于找到了一捧清泉,却连触碰都小心翼翼,生怕自己的触碰会让这泉水干涸,或者……沾染上自己携带的、污秽的尘沙。
这份爱,寂静无声,重若千钧。它不再是烈火,而是深埋于地底的寒玉;不再是强求的锁链,而是自我禁锢的牢笼。
李玄黓最终选择成为一座山,沉默地伫立在她的世界之外,尽他所能,为她隔开所有可能的风雨。只盼她这一世,能永远做那自由吟唱的江渌水。至于他自己,那跨越五世的痴妄与罪孽,终将在这寂静的守护中,与青山同朽。
江渌水初遇李玄黓,是山雨滂沱中的惊鸿一瞥。那个茅檐下的身影,仿佛与身后的青山云雾融为一体,沉静得如同一块温润的古玉。他接过她湿漉漉的诗集,指尖的温度很低。他的眼神里面,似乎沉淀着江渌水无法理解的、过于悠长的时光。
于她而言,李玄黓身上,有种致命的吸引力。他的存在本身,就像一卷摊开的、写满天地奥秘的无字天书。
她曾大着胆子,试图靠近那片深邃的静谧。她寻来山中最清甜的野果,采撷带着晨露的野花,想要装点他那过于简朴的案头。她借着请教诗韵,指尖无意拂过他宽大的袖袍。
然而,回应她的,永远是李玄黓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疏离。
他接过野果野花,会郑重道谢,然后轻轻放在一旁,目光很快便移向更远处的山岚。她的指尖尚未触及,他已不着痕迹地侧身,引她去翻动桌上的书卷。
那温和的表象之下,是一道她无法逾越、也无法理解的冰冷壁垒。他像守护着某种神圣的戒律,决不允许她的脚步再近半分。
又一日,她穿着新裁的春衫上山,衣袖间暗香浮动。
“先生,这山里的桃花开得真好,我摘了些来插瓶……”
“江姑娘。”他打断她,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岚上,“你该多去走走别的山。”
李玄黓,号青山居士。这个时代接下来发生的劫难,即将动摇他拒绝出山的高傲避世,甚至影响他下一世的选择。
那个曾虔诚上山、向李玄黓求教道法的皇帝,他和他父辈的昏聩奢靡,如同蛀空的巨木,终于引来了北方的飓风。金戈铁马踏碎了汴梁的繁华,也碾碎了江渌水笔下所有的诗意山水。靖康之耻,山河破碎,狼烟四起。
所谓的太平盛世,终究是海市蜃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