姬台与乌野利在西戎的火神节上初次见面。
那时,乌卢(第一任丈夫,荔娅爷爷)、乌尔桓(第二任丈夫,荔娅的二叔,乌野利的哥哥)、乌尔娜(巫祝,荔娅的姑姑)都还活着。
西方曰戎,被发,衣皮,左衽。姬台无法施簪插笄,梳不了曾经最爱的椎髻。这里的生活也不允许姬台穿宽袖大袍。姬台迅速适应着。乌尔娜和她的朋友们负责教姬台西戎的语言,已经初有成色。
“周女!”乌尔桓骑马而来,他今天格外英武,皮甲上缀满铜片,在夕阳下闪闪发光。他翻身下马,递给姬台一个装着酒的皮囊,“喝了它,火神的恩赐。”
杯中液体暗红如血,散发出铁锈般的腥气。姬台犹豫的瞬间,周围已经围上来五六个犬戎武士,他们拍打着佩刀,发出有节奏的呼喝。
“喝!喝!喝!”
乌尔娜在姬台耳边低语:“生马血混合烈酒,外族人喝下它,才能得到火神的认可。喝下去。除非你想被扔进火堆祭神。”
姬台闭上眼睛,将腥臭的液体一饮而尽。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,又返上来冲进鼻腔。武士们爆发出一阵欢呼。
“好!周女有胆量!”一个满脸疤痕的勇士大笑,“比呼鞮那个软蛋强!”
呼鞮阴沉着脸站在人群外围。自从姬台的侍女葛女刺杀丈夫呼鞮未遂后,呼鞮在部落中的地位一落千丈。
暮色四合时,鼓声响起。九个身着火焰纹皮袍的巫祝围着柴堆起舞,他们手中的骨杖相互碰撞,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嗒声。乌卢手持火把走到柴堆前,用西戎古语高声吟诵。姬台只能听懂零星的词汇:“火焰”……“力量”……“毁灭”……
鼓声骤停。乌卢将火把投入柴堆,轰的一声,烈焰冲天而起,照亮了整个营地。犬戎人齐声呐喊,声浪几乎要将夜空撕开。
就在这时,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冲破人群,径直朝姬台所在的方向奔来。马背上的人影在火光中时隐时现,他既不像其他骑手那样呐喊,也不刻意表演花哨的动作,只是以一种可怕的精准控制着发狂的坐骑。
“乌野利。”姬台听到周围人低声议论这个名字。
黑马在距姬台三步之遥处人立而起,马蹄几乎擦过姬台的鼻尖。
姬台镇定地站在原地。
自从来了西戎,姬台收到过很多这样有意无意的挑衅。想看到她害怕的样子?姬台偏偏不让他们如愿。
马背上之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姬台,他的眼睛在火光中呈现出狼一般的绿色,左耳戴着三枚青铜环,随着动作轻轻碰撞。
“周女。”他开口,“听说你喝了马血酒。”
他说的竟然是带着口音的周语。虽然生硬,但还算流利。惊讶让姬台一时语塞,只能僵硬地点点头。
乌野利——乌卢最小的儿子——从马鞍上解下一个皮囊扔给姬台:“喝点这个。”
皮囊入手沉重,散发着姬台熟悉的黍米香气。姬台小心地尝了一口,竟是周人酿造的黍酒!思乡之情突然决堤,姬台的眼眶发热,赶紧仰头猛灌几口掩饰情绪。
“好酒量。”乌野利嘴角微扬,“周女,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榭。”姬台用周语回答。
这是一个巧妙的文化诡计。榭是姬台的字,而周人往往以称字表示尊重。尽管姬台本不该告诉任何丈夫和亲朋之外的人自己的名和字,但非要选的话,姬台不愿被称为“戎姬”,宁愿被称“榭”,这个古语中和“射”同音、带上一点杀伐气的字。
他若有所思地重复姬台的名字,发音古怪却认真。
然后,乌野利俯身,一把将姬台捞上了马背。
“抓紧!”他简短地命令,随即策马冲向火堆。
耳边风声呼啸。黑马纵身一跃,从熊熊燃烧的火堆上方飞跃而过。热浪舔舐着姬台的脚底。落地时,整个营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。
“乌野利!乌野利!乌野利!”
乌野利没有理会欢呼,他勒住马,侧头问姬台:“我没有听到你的尖叫。周人的女子都像你这么不怕火吗?”他跳下马,顺手将姬台扶下来,“火神喜欢勇敢的人。”
他从腰间解下一把精致的青铜短刀塞到姬台手里:“火神节的礼物。要是有人找你麻烦,用这个捅他的腰。”
姬台还来不及反应,乌野利已经翻身上马,消失在狂欢的人群中。姬台低头看那把短刀,刀柄上缠着红绳,刻着火焰纹。
“他从不参加火神节。”乌尔娜不知何时出现在姬台身旁,她盯着乌野利离去的方向,“今年是为了看你破例。”
“他为什么会周语?”
“乌野利的母亲是西边羌族的巫女,会说十几种语言。”乌尔娜拉起姬台的手,“来吧,火神节还没结束,你得尝尝烤马肝。”
深夜,姬台掏出乌野利给的短刀,借着月光仔细观察。刀柄底部刻着细小的符号——周人的金文,一个“归”字。
姬台收起短刀,如约来到乌尔桓的帐篷。乌尔娜和呼鞮已经在里面。乌尔娜正在研磨某种草药,呼鞮则反复擦拭他的弯刀。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
他们要讨论如何弑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