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间,江城。第三纺织厂旧址。
时值深夜,残月被稀薄的乌云半掩,洒下惨淡的光。锈迹斑斑的厂门大敞,如同巨兽坍塌的颌骨。院内荒草疯长,高及人腰,在夜风中发出簌簌的怪响。主体厂房的黑影匍匐在地,窗户大多破损,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窝,凝视着不速之客。
林晓晓和阿程是以灵魂投影的状态悬浮在厂区上空。即便是灵体,也能感受到下方传来的、如同实质般的粘稠怨念,冰冷、沉重,带着一股铁锈、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绝望混合的气味。
“数……数据爆表了!”阿程抱着他那个用判官笔和生死簿残页魔改的便携探测仪,声音发颤,“怨气浓度B+,还在攀升!能量频谱显示,主要是‘愤怒’、‘不甘’、‘被抛弃感’……我的天,这负面情绪都快凝结成黑水了!”
探测仪的指针在表盘上疯狂跳动,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哀鸣。
林晓晓眉头紧锁,她的“数据化视野”更能首观地“看”到下方的恐怖——整个厂区笼罩在一团不断翻滚的、浓墨般的能量乌云中,其中交织着无数猩红色的愤怒丝线和灰白色的绝望雾气。这根本不是单个执念,而是一个怨念的共生体,一个愤怒的集群意识!
“下去看看,保持警戒。”林晓晓沉声道,率先向下飘去。
穿过破损的厂房高窗,内部的景象更是骇人。巨大的、布满锈迹和蛛网的纺织机器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,silent地矗立着。地面上散落着腐烂的布匹、倾倒的线轴。空气中弥漫的怨气几乎令人窒息,冰冷刺骨,仿佛能冻结灵魂。
而在这片废墟中,影影绰绰地晃动着数十个模糊的鬼影。他们有的穿着几十年前老旧的工装,有的则衣衫褴褛,共同点是周身都缠绕着浓密的黑气,眼神空洞,或麻木,或闪烁着暴躁的红光。他们无意识地重复着生前的动作——推着不存在的运料车,擦拭着布满厚厚灰尘的机器,或是三五成群,发出无声的、充满愤懑的呐喊。
“就是他们……”阿程缩了缩脖子,小声道,“根据资料,主要是九十年代末下岗的那批工人,还有后来工厂彻底倒闭前被拖欠工资的……”
他话音未落,一个格外高大的怨灵似乎察觉到了生人(?)的气息,猛地转过头来!他穿着仿佛车间主任的蓝色卡其布旧工装,身形魁梧,周身黑气最为浓郁,几乎凝成实质,一双眼睛赤红如血,手里还拎着一把虚幻的、却散发着森寒煞气的巨大管钳。
“滚出去!”他发出一声咆哮,声音如同砂纸摩擦,带着金属的铿锵和无尽的怒火,“地府的狗腿子!又来骗我们!还想把我们抓去填轮回的KPI吗?没门!”
他正是怨灵头子,张大力。
随着他的怒吼,原本麻木游荡的几十个怨灵仿佛被按下了开关,齐刷刷地转过头,无数双充满恶意和愤怒的眼睛盯住了林晓晓和阿程!浓郁的怨气如同潮水般向他们涌来,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心智混乱的负面情绪。
阿程吓得差点把探测仪丢出去,灵魂体一阵波动:“晓晓!要不我们先战略转移?!”
林晓晓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她的“数据化视野”飞速分析着。暴力对抗?她和阿程加起来不够张大力一管钳敲的。常规安抚?这群怨灵的怨念根深蒂固,源于整个时代背景下个人命运的倾覆,绝非几句空话能化解。
她看到张大力的工装胸口,依稀别着一枚模糊的、生锈的“先进生产者”徽章。
她看到角落里,一个老怨灵正无意识地、一遍遍擦拭着一台早己报废的纺纱机,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。
她看到另一个年轻些的怨灵,对着空荡荡的食堂方向,喃喃咒骂着“黑心老板”、“拖欠工资不得好死”……
他们的核心执念,不是简单的“死亡”,而是“价值被否定”、“存在被遗忘”、“承诺被背叛”!
就在这时,张大力己经不耐烦地挥舞着虚幻管钳冲了过来,带起一股腥臭的阴风:“不识相?那就留下点零件再滚!”
管钳带着千钧之势,朝着林晓晓当头砸下!阿程发出惊恐的尖叫。
躲闪己经来不及!
生死一线间,林晓晓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——前世互联网大厂那些被“优化”掉的中年程序员无奈的面孔、凌晨三点依旧灯火通明的办公楼、还有眼前这些被时代车轮碾过、充满不甘的灵魂……
他们要的,不是怜悯,不是超度,甚至不完全是公道。
他们想要的,是被需要,是重拾价值,是证明自己还有用!
一个疯狂到极点,却又无比契合她核心能力的计划瞬间成型!
就在那虚幻管钳即将触碰到她灵魂的前一刻,林晓晓非但没有后退,反而上前一步,仰起头,用尽全身力气,对着暴怒的张大力,喊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:
“张大力!想不想再就业,比生前赚得还多?!”
“……”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呼啸的阴风停了。
疯狂挥舞的管钳僵在半空。
张大力的赤红眼眸里,愤怒凝固,转而化为极致的错愕和……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、被深埋的渴望。
他身后,那几十个躁动不安、蠢蠢欲动的怨灵,也齐刷刷地停下了动作,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林晓晓身上,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。
整个怨气冲天的废弃工厂,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。
只有林晓晓清亮而坚定的声音,在空旷的厂房里,带着奇异的回响:
“不是地府的施舍,不是轮回的指标。”
“是堂堂正正,靠你们自己的双手和本事……”
“……再赚一份功德,搏一个前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