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就是这样的生物。他用意味不明的口吻说道——人既会在毫无枷锁的情况下卑躬屈膝,也能不顾卑微之身愤而反抗。只是在这里,在这片荒诞的土地上,反抗,也就是不从属魔鬼,而选择自己组建社群的人——存在,但下场都不太好。
他嘴上说着这件事,心里却在想,现在这里一共有多少人啦?陆陆续续已经有近一千八百来号人了,放在他残缺记忆里的从前,加起来也不过是两所学校学生的数量。
您怎么看这种行为?克拉芙娜在手写板上写到,她还是一袭长裙,戴着手套——不过兴许是那些斐耶波洛姑娘觉得阿那斯勒的传统服饰太土气,硬给她搞了一身斐耶波洛风格的衣裙,腰间坠着有红色的珠链,不过,很多人其实更青睐于挑选暗一点的红色……成熟石榴一样的红色,镶嵌在少年领主眼眶里的那抹红色。
当然,法尔法代不知道这件事,他现在主要的任务是回答克拉芙娜的问题,很快,他给出一句勇气可嘉。
平淡的,没有一丁点儿讽刺的意味。法尔法代自己也考虑过他如果开局不是魔鬼领主,第一步就走不下去了,没有契约的灵魂是注定要被戕害的,人还是人,能伐木,盖房,抱团取暖,就是不自由。
人反抗魔鬼的几率大吗?——她问。
……我不知道。
少年叹息道。
不知为何,提到这个问题,他第一反应也很明确——要是有就好了。其他魔鬼可都是王八蛋呢,要是有——
在他和女剑士产生对话之时,如果他有闲心透过窗子,越过低矮的天际和被收割到只剩麦茬的田野,在勉强能够得到的地方,一座新的风力磨坊正在被加盖,与此同时,在溪流边,浣洗衣服的人们捶打着布料,让坏心情随波流去,再与此同时,他目不能及的地方,带来祸患的象群被圈在了固定的地方,它们要么等待报复的时机,要么只能接受和这些人类和平共处,要么离开……在更远更远的地方,提着魔鬼头颅的大胆之人,顺应好奇,去窥探那些更神秘的无人之地……
他决定结束谈话,和他决定尽快前往沙漠,两个决定是同一时刻的双生子,不分前后,只分彼此。
“没有意外”这句话通常以假设的形态出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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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尔法代曾经预演过类似的情形,就像灵魂无法选择降落的地点与范围,他也没办法确认会有什么样的人掉到他的辖地,不论此人出身高贵还是低贱、品性好坏、是老是少,乃至性别、国籍,都是随机的。他心里明白,要想不出乱子,首先得逐步建立起不含太多神学意味的公共道德,其次是制定法律,最后一层才是被他手握的灵魂契约。
迄今为止,这套方法还是很有效的。
“唉……”他站在幽暗的拱顶下,那些吵嚷声几乎要压过这积累数年的寂静,好些跑出来看热闹的人被自己上头的人臭骂一顿后悻悻而归。
“所以这次又是什么事?”
他抬手指向空地那边乌压压的人群,那边还散落了不少夏季集市后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摊棚和防蝇布,加上昨天才下过一场雨,泥泞的地面加上乱糟糟的新来之人……糟糕透了。他记得这次集市的负责人名字是罗帕托——一想到有人比他还糟心点,他居然还能欣慰一下。
在派人去了解了之后,得到的情况如下:那是一群芬色人,以往,这里不是没有芬色人,不过和阿那斯勒人以及斐耶波洛没得比,满打满算也就十几号人。而谁都知道,这里有一党斐耶波洛人可是被芬色军队屠了城的。
那十几号人被法尔法代穿插着安排进了不同的岗位,以求减少和斐耶波洛人的摩擦,而该来的终将会到来——
“你是说,他们死于瘟疫?”
法尔法代用微妙的口吻问。
“是……秋冬交际之时本就容易爆发大规模的瘟疫,另外,他们在经历瘟疫之前,本就处在一个歉收的年头……啊,所以有一部分是死于饥饿。”
“是干旱所致的歉收?还是洪涝?”
“洪涝。”
这也说得通,洪涝不仅会冲垮房屋,淹没田地,还会污染水源……那些夹杂在水中的泥沙、杂物,还有人的尸体,在这个卫生水平堪忧的年代,一场痢疾就能轻松夺走一个人的性命。
不知为何,他松了口气。
“哼,迟早会到这一步的。”圭多神不知鬼不觉地冒了出来:“芬色不是今年才粮食歉收,前年开始就不怎么样……祭司的说法是触怒神威……且不管神不神吧,芬色冒险攻打斐耶波洛,也有粮食的问题——想想都知道……”
“斐耶波洛重商,从前年起就利用此事牟利?”
圭多笑而不语。
“……不会是有人跑去哄抬粮价了吧?”
芬色视商业为贱业,所以本国——本国正经的好人家都不会选择当商贾,于是这一行当里挤满了贱籍和外国人……
这也不失为一种趁火打劫。
“芬色对斐耶波洛的做法大为恼火,加上这一代大君虽然治理国政的本事平平无奇,但偏偏在军事上有点才能,本就存着开疆拓土之心……呵,加上本来就看不爽斐耶波洛这些异教徒。”
在芬色人眼里,他们做的那可太对了!这些趁人之危的异教徒是该得到教训,芬色在这个节骨眼进攻,是有一定的风险——他们的粮食供应不太够,胜在敌方也过得不咋地,要真打下来,还能就地抢斐耶波洛的;就算是没打下来,这点损失也不算致命,既不威胁大君的地位,横竖也就付出未来两三年的财政。看够了异国奸商嘴脸的民众也不是很反对,上下一合计,那打吧!
就算打了,最后能漏到民众手里的好处又有多少?法尔法代嘀咕道,军功不是那么好挣的……什么?还能挣通往天国的门票?天国的门到底开往哪个方向开的?法尔法代不知道,他能给出的笃定是:人必有一死,目前看来,起码下地狱这件事和你高尚不高尚,忠实不忠实没关系。
粗略看来,他们各自都有争吵并斥责对方的理由,这场骂架就这样产生了,与两边都没什么大矛盾的阿那斯勒人在一旁事不关己地看起了热闹。
“斐耶波洛的商人真不是好东西啊,要不是他们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