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昭公二十五年(前517年),二月望日。
曲阜城西的风还裹着残冬的冷,刮过儒商会所后院的旧碑时,石面“礼”字的刻痕里积着霜,像冻住的旧疤。
孔丘站在碑前,玄衣下摆沾着陶窑的灰——那是今早去检查孟氏陶俑时蹭的,指尖还留着陶土的粗粝感。
洛邑归来己半载,老子“犹龙”的诘问像把钝刀,反复刮着他过往的“礼政”执念,首到今天,终于要刮出点新东西来。
“夫子这是要拆碑?”冉耕抱着账简过来,算筹在怀里撞出轻响。
他看着孔丘手里的凿錾,青铜刃口泛着冷光,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这碑是十年前“礼器定鼎”时立的,石面“礼”字还是季平子亲笔题的,如今要动它,怕是要惹麻烦。
孔丘没回头,指尖抚过碑上的裂纹:“不是拆,是换。”
他举起凿錾,对准“礼”字的竖画,“咚”的一声敲下去,石屑溅在玄衣上,像碎冰。“以前丘以为,礼是规矩,是等级,是刻在石头上的字。去了洛邑才懂,礼要是没了‘人’,就是块冰冷的石头。”
弟子们闻声聚拢,曾点抱着琴,琴弦上还缠着未调的红绳;颜路牵着五岁的颜回,幼童的小手抓着父亲的衣领,好奇地盯着凿碑的动作;子路按剑站在最外,警惕地望着巷口——怕季平子的人撞见这“大逆不道”的事。
“咚!咚!咚!”凿击声越来越密,旧“礼”字的笔画渐渐崩落,石粉在风里飘成细雾。
孔丘额角渗出汗,却没停手,每一击都像砸在自己过往的执念上:
“以前办信义铺,按等级定套餐,以为是守礼,却忘了庶民连松木棺都买不起;立儒商会馆,以为是统御行业,却成了三桓敛财的工具!”
当最后一块石屑落下,旧“礼”字彻底模糊成坑洼,孔丘扔下凿錾,取过新研的墨——那是用洙水细沙磨的,黑得发蓝。
他提起狼毫,悬腕在备好的白绢上落笔,“仁”字的横画如冻土展平,竖画似新芽破土,撇捺像张开的臂弯,把“人”字护在中间。
“自今日始,吾道一以贯之,唯‘仁’而己!”
杏坛讲学那日,,新刻的“仁”字碑立在杏坛旁,青石碑面打磨得光滑,“仁”字的笔画里嵌着金粉,在春日里泛着暖光。
孔丘站在碑前,春风拂动他的玄衣下摆:“‘仁’非空言,是走得通的路。此路有五,尔等记好,“此‘仁’有五义,尔等记好——”
“其一曰‘爱人’。”目光扫过弟子——“去年在孟氏陶坊做了二十年的老陶工,靠共股池分的铜币,才给亡妻买了口像样的棺。仁的根在‘人’,不在‘礼’。我们做儒商,卖的不是棺木,是让庶民有尊严;办私学,教的不是条文,是让子弟懂敬畏。忘了‘爱人’,再精的商术、再严的礼,都是害人的刀!”
曾点突然拨动琴弦,泛音清亮得像晨光:“夫子是说,去年给西闾老石发补贴券,让他没卖孙儿就葬了妻,这就是‘爱人’?”
“是。”孔丘颔首,指尖点在绢布“仁”字的“人”旁,“那三十枚铜币,不是施舍,是把他当‘人’看——他该有葬妻的体面,不该被逼着卖骨肉。”
“其二曰‘克己’。”语气陡然沉凝,他摸出怀里的铜钥——那是复刻的“百工共股池”钥匙,原钥己沉在洛水。
“丘以前逼三桓让一厘的利,以为是为工匠,其实也藏着‘要证明自己对’的私心。克己,就是要把自己的‘欲’,压在‘人’的需求下面。季平子每年涨棺价,是没克己;我们办私学束脩不能每年涨,也是没克己。”
冉耕低头看账简上的“束脩记录”——寒门弟子多是用粟米、布匹抵束脩,三桓子弟给的铜币也都存入了共股池。“夫子,那我们现在的做法,算‘克己’吗?”
“算,却不够。”孔丘摇头,“以后私学束脩,无论出身,只收‘诚意’——寒门子弟可带一捆柴、一篮菜,三桓子弟也不许多送铜币。‘克己’不是苦行,是不让利益,盖过‘爱人’的初心。”
“其三曰‘忠恕’。”他展开手臂,像要把弟子们都拢进来,“己欲立而立人,是‘忠’——你想有体面的生活,就帮工匠争取体面;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,是‘恕’——你不愿卖儿葬亲,就别让庶民落到这步。前年卑梁之衅,吴楚的采桑女若懂‘恕’,何至于两国流血?”
孔鲤突然开口,声音带着少年的生涩:“阿父,那三桓若不‘恕’,我们该怎么办?”
“用‘忠’去劝,用‘商’去制。”孔丘指向共股池的账册,“他们要利,我们就给他们‘安稳的利’,他们若要‘贪婪的利’,我们就断他们的‘礼’——让工匠不给他们做陶俑,庶民不买他们的棺木。”
“其西曰‘恭行’。”他放下绢布,走到颜回面前,轻轻摸了摸幼童的头,“仁不是嘴上说的,是做出来的。说话要谦谨,别拿‘知礼’压人;做事要敬慎,给庶民发丧葬补贴券时,要亲手递到他们手里;待人要端庄,见了老工匠,要像见了长辈,别因他们穿粗布就轻视。”
子路突然单膝跪地,甲片“咔嗒”响:“弟子以前对工匠太凶,以后定改!”
孔丘扶起他,眼里带着暖意:“知错就改,也是‘恭行’。”
“其五曰‘共生’。”他转身指向远处的信义铺、儒商会馆,还有巷口劳作的工匠,“仁的终极,是人人都能活下去,活得有尊严。工匠有股分,庶民有棺葬,子弟有书读,三桓有安稳——这就是‘共生’。以后我们的儒商,要做‘共生’的桥,‘大同’的路,不做‘等级’的墙。”
坛下静得能听见春风拂过“仁”字碑的声。
孟懿子站在后排,手里攥着父亲孟僖子的旧玉佩,玉上的族纹被体温焐热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