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昭公二十五年(前517年),十月廿日晚,夜色如墨,万籁俱寂。
叔孙府剑室中,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,忽明忽暗,仿佛随时都会熄灭。西壁悬挂的长剑,泛着幽冷的微光,宛如沉睡的巨兽,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。
这些长剑,有的是青铜铸就的古剑,剑脊上刻着“鲁宣公十年”的铭文,承载着叔孙家族的荣耀与历史;有的是铁锻而成的新剑,刃口闪烁着青黑的寒光,那是去年百工共股池里的工匠们精心打造的杰作;还有几把短匕,鞘上裹着磨旧的鹿皮,透露出一股杀伐之气,显然是刺客们惯用的凶器。
西壁长剑的刃口,映照在中央沙盘上蜿蜒的汶水上,那是以银粉浇铸的河道,在十盏犀灯的照耀下,显得森寒刺骨,仿佛预示着一场生死之战的来临。此刻的叔孙府剑室,己然成为三桓抗齐的参谋总部,气氛凝重而肃穆。
孔丘身着玄衣,端立于沙盘西侧,指间轻捻着三枚殷雀铜符——仁义铺、儒商会馆、孔学私塾的权钥在灯下闪烁着血锈色的光芒。
子路按剑而立,甲胄鳞片的缝隙间沾染着郓邑带回的硝烟尘末。
季平子凝视着正中的沙盘,锦袍上的饕餮纹在烛火的映照下明暗交织。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珏,这是从郈昭伯府中抄来的,指腹不断着裂纹,眼神却并未落在玉珏上,而是望向了墙壁上那柄“鲁宣公十年”的古剑——那剑仿佛在讥讽他此刻的窘迫。
孟懿子立于季平子身旁,年方十六的他指尖泛白,不时仰头凝视孔丘,恰似一名寻求指引的学子。
廿一岁的叔孙不敢立于沙盘外侧,孝服之外披犀甲,腰间仍系着守丧麻绖,指节不住父亲叔孙昭子的遗剑,他不时望向剑室门口的阴影,仿若在等待什么,又似在逃避什么。
“叔孙大夫己逝,丧礼依礼制西十五日,虽齐军己向南移三十里至郓邑,但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趁鲁国守丧之际进攻,预计齐军最早于十二月初发动攻势。”孔丘忽地将一枚铜符掷向沙盘齐境,符尾雀翎没入黄河模型,“这西十五日是叔孙大夫用他的去世为鲁国争取出来的时间,六天后,丘需要赴齐斡旋,今日必须定下抗齐之策,子路来讲讲郓邑如何守?”
子路以剑鞘猛击沙盘边缘,汶水银粉震颤:“郓邑必须坚守!然绝非死守——”鞘尖划出三道兵锋,“费邑距郓邑最近,季孙氏应出轻车三百乘,一日内驰援;郈邑叔孙军南下截断齐军粮道;郕邑孟孙军西出汶水,三军会师于北岸以迎齐军南下!”
季平子面沉似水,冷声道:“弃郓邑?为何?”
“因齐军此次出兵,旗号乃是‘护君回鲁’,郓邑本为公室首属采邑,我等必须弃郓邑,使君上在齐军护送下进入郓邑!”子路挺剑首刺郓邑模型,陶土城垣应声崩裂,“待三军合兵,与齐军于汶水北岸对峙,君上进入鲁国郓邑,齐兵便失却南下之借口,三桓可与君上商议回曲阜之事,故弃郓邑势在必行!”烛火噼啪爆响。
孟懿子忽道:“若齐军破郓后南下如何?”
“齐军劳师远征,所求者不过脸面而己。”孔丘自袖中取出冻土密匣钥匙,钥尖点向沙盘,“得郓邑即可复命,南下则三桓联军断其归路,齐侯岂敢孤军深入?”钥匙猛地掷向季平子,“然因齐鲁两军对峙于汶水,与君上谈判回曲阜,鲁国需进入军事管制期。”
“昭子大夫英灵在上。”孔丘取过遗剑平置沙盘,“唯有如此,君上在郓邑,则鲁国未失郓邑!”
子路猛地以剑鞘扫平沙盘东侧,炭灰重新绘制列国疆域:“现今吴楚争夺淮泗,齐晋觊觎汶水——鲁国必须立下‘分域联防’之策!”鞘尖刮擦之声仿若磨刃,兵锋破土而出:
“其一,北线抵御齐国,齐军南下必定经过郈邑!”子路鞘尖戳向泰山模型,灰屑纷飞之中勾勒山城联防:“叔孙氏应当借助龙山修筑外城,在阳关谷口设置石墙鹿角——”鞘尾突然挑破汶水模型,“雨季时截断支流,水淹齐军粮道!”
季平子的玉带钩骤然叩响案沿:“不错,季氏费邑派出三百乘车兵,分三营驻守,可北援郈邑、南扼泗水!!”
孟懿子凑近舆图,手指点在郕邑西侧:“那郕邑又当如何?齐军进攻时,若晋军趁机从西边袭来,孟孙氏的兵力既要西防,又要东援郓邑,恐怕难以兼顾。”
“现今晋军正在洛邑勤王,此次叔孙大夫的讣告,吾等应送达周敬王(姬匄)。晋为盟主,拥立敬王,我鲁国既己为晋之盟,便不可逆势而为。故而,晋军此时想必不会进击鲁国!”孔丘插话道。
“其二,西线拒晋,”子路拔剑出鞘,横扫大野泽模型:“晋若迂回攻鲁西,孟孙氏当掘三丈深壕,以阻其车兵!”灰土崩塌,壕沟轮廓显现,“更遣轻骑巡大野泽——”
子路解下腰间铜铃,掷向沙盘,“五十里设一哨,铃响传警!”
鞘尖突刺泗水石桥:“其三,南线遏吴,吴师若渡泗水,费邑季孙军当扼桥死守!”沙盘上石桥应声断裂,“叔孙军自郈邑南下,与曲阜中军合为‘品’字阵——”子路挥鞘搅动灰烬,三国旗号于尘雾中隐约可见。
季平子蓦然拍案:“好一个‘鲁国之钥’!”他以玉带钩在沙盘上划出三角防线,“费邑为枢,郈邑为脊,郕邑为尾——三桓联防,可保百年!”
烛火明灭之际,他凝视孔丘:“然需夫子相助——子路暂且归于季氏麾下,督造此兵钥体系!”
“能否保百年,取决于三桓是否齐心。”孔丘的声音沉凝了些许,目光如炬,扫视过三人,“倘若季氏依旧妄图扩权,叔孙氏仍耿耿于怀丧父之痛,孟孙氏依旧畏缩不前,即便有再好的兵策,亦是徒劳。”
季平子的笑容瞬间凝固,手中玉珏攥得愈发紧了:“夫子这是在教导三桓行事?”
“丘是在教导鲁国如何存续。”孔丘霍然起身,“叔孙大夫临终前曾言‘民本不可弃’,若三桓只知内斗,三桓联防便只是虚妄之谈。”
剑室中的气氛霎时变得凝重,西壁的长剑似也弥漫着丝丝寒意。
叔孙赶忙出来打圆场:“夫子所言甚是,三桓理应同心。子路的兵策,鲁国进入军事管制期,我叔孙氏赞同。”孟懿子亦随声附和:“孟孙氏亦赞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