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昭公二十七年(前515年),十月初五。
郓邑的风裹着汶水的寒气,刮在鲁昭公的玄色朝服上,像无数根细针。
子家羁膝盖跪在冻硬的土地上,声音发颤:“君上,扈之会……三桓把‘拒君’写进了盟书,晋卿士鞅还说‘鲁国之事,听于鲁之执政’——他们,他们不认君上了。”
昭公猛地攥紧手中的玉圭,圭角硌得掌心生疼。
去年齐军护送他来郓邑时,季孙还派使者求和,说“愿奉君上归鲁,共商国是”;如今晋吴结盟,季孙彻底翻脸了,想让自己彻底成为“郓邑寄居者”。
“齐侯那边呢?”昭公的声音沙哑,像被砂纸磨过,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信的侥幸。
他知道齐国靠不住,可除了齐国,他连个能说话的诸侯都没有。
“齐侯的使者刚到。”子家羁的头垂得更低,“他问君上……是跟齐军回齐国临淄,还是留在郓邑‘自便’。还有,他递文书时,称君上为‘主君’——那是对大夫的称谓,连‘公’字都省了。”
“主君?”昭公突然笑了,笑声里满是悲凉,“寡人还是鲁国的国君,有周王册命的玉圭,有太庙的祭祀权,他竟称寡人为主君!”他猛地将玉圭摔在地上,“啪”的一声,玉圭碎成两半,青白色的玉屑溅在冻土上,像极了他破碎的君权——连块像样的玉圭,都护不住了。
郓邑的议事厅是间破旧的土屋,原是当地乡吏的住处,被流亡政府临时征用。
烛火舔着铜盘里的灯油,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,贴在斑驳的土墙——墙上还留着齐军驻守时刻下的“齐”字。
昭公坐在主位上,那是张拼凑的木椅,椅腿用绳子绑着,他一坐下,椅子就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。面前摊着一张残破的舆图,是子家羁用麻布手绘的,“曲阜”二字被圈了又圈,墨痕叠着墨痕,却像道无法逾越的鸿沟,横在众人眼前。
“君父,三桓靠晋吴撑腰,郓邑迟早守不住。”太子姬公为站起身,这位两年前长府之役的串联者,攥着腰间的铜剑,剑鞘上的缠绳磨得发毛。“不如我们去晋国!晋侯是当代霸主,总不能看着季孙以下犯上,连君臣大义都不管!”
子家羁点头,从怀中摸出一卷竹简:“臣查过晋国的情况,六卿不是铁板一块。范鞅去年跟赵鞅争温邑,丢了三座城,封邑里的铜矿都快被赵鞅抢了,急着找外援稳固地位;中行寅刚修了宗族的宗庙,欠了卫国铜器商三百斤铜,连宗庙的钟都没铸齐,急需别人帮他还债。赵、智、韩、魏更不用说,各怀鬼胎——我们只要拉到其中一家,许他鲁国的利益,比如汶阳田的赋税、泗水航道的通行权,就能借他们的力压三桓!”
“可晋国六卿和三桓通婚,孟懿子的母亲是韩起的女儿,叔孙昭子的妻子是赵鞅的侄女,他们会帮我们吗?”公子姬衍皱着眉,他和公子为同岁,性子更谨慎,“去年我们派使者去晋国,连赵鞅的门都没进去。”
“他们帮的不是我们,是‘霸主’的招牌。”子家羁的目光锐利,“季氏放逐国君,是践踏君臣大义,全天下都看着。晋侯若想保住‘霸主’的名声,就得管——哪怕只是做做样子。我们要的不是晋军的战斗力,是他们的‘合法性’——只要晋侯派一军象征性护送,三桓就不敢不从,否则就是抗命霸主,晋卿们正好有理由出兵伐鲁,占三桓的封邑!”
昭公看着舆图,手指在“费邑”二字上停顿,指尖的温度几乎要把麻布烫穿。
费邑是季氏的老巢,城墙最厚,粮秣最多,当下季孙军是三桓联防的机动力量,并不在费邑。
他突然开口:“费邑离郓邑只有六十里,同属汶-泗上游谷地,中间无大山阻隔,急行军两日就能到。若我们先打费邑,夺了他的粮秣,再去晋国,如何?”
众人都愣住了,连烛火都似停顿了一瞬。
庾皮(负责后勤)连忙站起来,他五十多岁,头发都白了,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粮册,手指在上面划着,指甲缝里还沾着粟米的碎粒:“君上,我们现有的粮秣,只够五百人吃十日。费邑城墙高两丈,厚一丈,还有护城河,我们连攻城的冲车都没有,怎么打?”
“可齐军目前正在撤离中,三桓联防此时盯着齐军行动,必定不会离我们。”昭公的眼神突然亮了,像快灭的烛火又燃了起来,“现在正是百姓给季氏交粮的时候,汶阳亭那边,至少有上万石粟米。我们打下汶阳亭,就能得粮秣;再打一下费邑,就能向各国展示我们的血性——让他们知道,寡人不是只会流亡的国君,还有一战之力!”
子家羁沉吟片刻,手指在舆图上的“汶阳亭”点了点:“君上说得对!申丰、汝贾在汶阳亭收粮,他们是季氏的家臣,却一首被季孙如意(季平子)冷落。去年他们送粟五千庾去齐国贿赂梁丘据,季平子只给了他们各百枚铜币,连庆功宴都没叫他们。若我们能策反他们,拿下费汶阳亭就容易多了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:“臣这就去准备,让庾癸修战车,让公子为整肃士兵,三天后出兵!”
烛火继续摇曳,映着众人脸上的希望——他们像一群输光了家产的赌徒,把最后一点筹码,押在了“打费邑、奔晋国”的赌局上。
土屋外的风更烈了,刮得窗户纸哗哗响,却没人在意。
十二月初五,冬天寒风更烈,刮在脸上像刀割。
昭公的军队沿着汶水西进,士兵们的麻鞋踩在冻土上,留下深深的辙痕,不少人的麻鞋磨破了,光着脚走在石子路上,脚底渗着血,却没人吭声。
公子为走在最前,腰挎长剑,目光警惕,他知道,这是流亡政府的最后机会,只能胜,不能败。
“前面就是汶阳亭!”探子骑着一匹瘦马,从前面奔回来,马嘴里吐着白气,探子的脸冻得通红,声音带着兴奋,“季氏的家臣申丰、汝贾正在那里收粮,押着三十乘老战车,还有五百散卒——那些散卒都是临时招募的农夫,连戈都握不稳!”
昭公催马上前,他的马是前年从曲阜带出来的,毛色都褪了,却还算精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