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定公五年(前505年)十二月,曲阜的雪下得密不透风,像老天爷把积攒了半年的冷都泼了下来。
寒风裹着雪粒,砸在儒商会馆“礼定风波”的匾额上,朱砂红被冻得发暗,边角的木缝里积着雪,结成细冰碴,像给这“定风波”的礼,添了层化不开的寒意。
会馆外的青石板路,被雪盖得严严实实,只留下几串深浅不一的脚印——是农夫来送新粟的,鞋上沾着垄沟里的黑泥,在雪地上印出小小的黑花,很快又被新雪覆住。
冉耕踩着没踝的雪,走进会馆堂内,怀里抱着卷厚重的竹简,竹简用麻绳捆着,外面裹着粗布,防雪水浸渗。
他解开粗布,露出里面的《鲁地畎亩粮账》,竹片边缘被手指磨得发亮,上面的字迹是他用狼毫写的,工整得像刻出来的,却在“六十万石”的字样旁,被雪水浸出了一圈淡痕。
“夫子,今年的粮账清好了。”他把竹简放在案上,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,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飘了两寸,就散了,“旧改区三百万亩,实收六十万石;新开区一百万亩刚播完,得明年才有收成。”
孔子坐在案前,案上摆着盏刚温好的热茶,水汽袅袅,却暖不透堂内的冷。
他伸出手,指尖碰了碰竹简,竹片冰凉,像触到了外面的雪。
“六十万石……”他低声重复,目光落在“每亩十抽一”的小字上,指尖轻轻拂过,像是在触摸中都垄亩里沉甸甸的粟穗。
孔子顺着窗缝望去,雪地里,颜回正带着几个弟子帮农夫修铁犁。
那农夫是西鄙的王二,去年私葬了母亲,今年靠畎亩法收了粮,特意来感谢。
颜回蹲在地上,手里拿着竹销,往犁辕的榫眼里塞,“咔嗒”一声,竹销卡紧,铁犁就稳了。
王二笑得满脸皱纹,从怀里掏出个粟饼,塞给颜回,“尝尝,今年的新粟做的,甜!”
颜回接过饼,咬了一口,雪粒落在饼上,他也不在意,笑得眼睛都眯了。
这暖融融的画面,却没让孔子的眉头松开。
他知道,孔门产业用“铁犁+畎亩+麦粟两熟”种出来的希望,庶民眼里的安稳日子,正被另一股冷硬的力量盯着——季氏家宰阳虎。
同一时刻,孟孙府邸,家主孟懿子正坐在堂内,手里攥着块玉璧——是三年前中都试点畎亩时孔子送他的,上面刻着“仁”字,玉质温润,却暖不了他心里的慌。
堂外的雪下得紧,家臣们站在阶下,脸色比雪还白,手里捧着的竹简,是阳虎送来的“三军合并令”,上面写着“自正月起,鲁三军合并为两军,中军由阳虎执掌,左右军归阳越、公山不狃”,墨迹新鲜,像刚蘸了墨写的。
“阳虎这是要夺三桓的兵权……”孟懿子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他今年二十八岁,在三桓里算最年长的,却没经历过季平子那样的权斗。
玉璧在他手里转了两圈,不小心滑落在案上,发出“当”的轻响,像敲在他的心上,“季孙斯被囚在费邑,叔孙州仇才十八岁,我……我该怎么办?”
家臣孟何咽了口唾沫,声音压得很低:“家主,阳虎有兵,费邑的武库满了甲胄,咱们孟孙的兵,还不够他塞牙缝的。不如……不如先应了他的令,再找夫子商量?孔门有粮有弟子,或许能帮咱们。”
“夫子?”孟懿子想起这几年中都看的畎亩,农夫们用铁犁翻土,笑得多开心,“他的儒商会馆这几年在鲁国推广畎亩改造,今年收了六十万石粟,阳虎肯定会盯着。要是阳虎逼他交粮,他会不会……”话没说完,堂外传来马蹄声,是叔孙州仇的使者,浑身是雪,闯进来就跪:“家主!叔孙家主让我来报,阳虎的人去叔孙采邑了,要收编叔孙的兵,还加征丘赋一倍!”
孟懿子手里的玉璧又差点掉了,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的雪,突然觉得这雪像要把孟孙氏也埋了。“应了吧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声音轻得像雪落,“告诉阳虎,孟孙氏的兵,听他调遣,丘赋也按他说的交……别惹他。”
家臣们低着头,没人敢反驳。他们都知道,三桓早就成了空壳——季平子在时,还能靠权术压着阳虎;现在季孙斯被囚,孟懿子犹豫,叔孙州仇慌乱,这权力真空,像给阳虎开了扇门,他不进来,才怪。
此时在费邑的囚室里,季孙斯正坐在冷硬的木床上,手里捧着个药碗——是季平子生前用的,他从曲阜带来,却没机会给父亲熬药。
囚室的窗纸破了个洞,寒风灌进来,吹得他裹紧了身上的粗布袍。
门外,阳越的脚步声“笃笃”响,是来催他签“授权状”的,己经催了三次了。
“家主,签了吧。”贴身侍从小声劝,“阳虎说了,您签了,就能回曲阜,还能管季氏的采邑;要是不签……他说费邑的冬天,很冷。”
季孙斯看着药碗上的缺口,想起父亲临终说的“防着阳虎”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他才十九岁,却要面对这样的逼宫。“我签……”他的声音带着哭腔,拿起笔,在竹简上写下自己的名字,笔画歪歪扭扭,像个学童的字。
阳越拿着授权状,走出门,雪落在竹简上,他用袖子擦了擦,嘴角勾起冷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