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府正厅,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
苏万三坐在主位太师椅上,一身簇新的绸缎长衫,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紫檀佛珠,眉头紧锁,看似悲痛,但那焦虑却更多像是冲着家宅不宁、惹上官非而来。姚氏坐在下首,捏着帕子,不再哭天抢地,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进来的每一个捕快,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赵雄大步踏入厅堂,林小乙缩着脖子,尽量隐没在他高大的身影之后,却又被赵雄一个眼神示意,不得不挪到旁边一个不显眼却能观察全场的位置站着。高逸心下明了,这是赵雄有意将他放在“观察席”上,既是“沾福气”,也是继续观察他的反应。
“赵捕头,”苏万三率先开口,声音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和一丝疲惫,“可……可查出什么了?柳氏她……当真如此想不开?”他更希望听到自杀的结论,以便尽快了结此事。
姚氏却立刻尖声道:“老爷!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!赵捕头,可是找到了害死柳姨娘的歹人线索?”她更关心的是如何洗脱自己的嫌疑。
赵雄抱拳,神色沉稳,不答反问:“苏老爷,苏夫人。请问府上,或是二位亲朋之中,可有哪位男性,名字中带一个‘沅’字?或是号、乳名与此相关?”
“沅?”苏万三一愣,仔细思索片刻,茫然摇头,“不曾有。在下族谱辈分排序,并无‘沅’字。亲近的生意伙伴里,似乎也无人叫这个名号。夫人,你可知道?”
姚氏也皱紧眉头,想了半晌,语气肯定:“不曾听说。赵捕头,为何问起这个?”她眼中闪过一丝警惕。
赵雄自然不会透露绣帕详情,只道:“只是勘查中见到此字,循例一问。”他话锋一转,“那柳姨娘娘家,或是她过往相识之中,可有带此字者?”
苏万三闻言,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不快:“柳氏乃我去年从扬州买回的……她家中早己无人,过往……过往之事,我亦不甚清楚。”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,柳氏出身可能并不光彩,其过往也是他不愿深究的。
姚氏却像是想起了什么,冷哼一声:“哼,她那等出身,过往相识尽是些不三不西之人,便是有个叫什么‘沅’的相好,也不稀奇!”她这话,既是撇清自家,又隐隐将祸水引向“情杀”的方向。
高逸在一旁垂手听着,心中快速分析。苏万三的回避,姚氏的刻意引导,都让“沅”字的来源更加迷雾重重。
赵雄显然也不满意这个答案,继续追问:“那府上近日可有名字带‘沅’字的客人来访?或是送货的伙计、走动的郎中、工匠等?”
苏万三看向管家。老管家一首躬身站在一旁,闻言上前一步,恭敬回道:“回禀捕头老爷,近半月来府上宾客名录,并无名讳带‘沅’字者。至于下人伙计,小的都核查过,也并无此人。”
线索似乎在这里断了。
厅内一时陷入沉默。苏万三捻佛珠的速度快了些,姚氏的眼神更加焦躁。
就在这时,站在角落的林小乙,仿佛被这沉闷的气氛压得有些不自在,下意识地用手指抠着腰间刀鞘上的缠绳,眼睛无意识地瞟向厅外院中栽种的几盆兰花,嘴里极轻地、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,像是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因困惑而发出的呓语:
“……不是人名……那会是个啥……总不能是船吧……听说扬州那边,好多大船都叫啥‘沅’字号……”
他的声音很小,如同蚊蚋,但在落针可闻的厅堂里,却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船?”吴文站在赵雄身侧,听得最是真切,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亮光!
赵雄也是眸光一闪,立刻追问:“苏老爷,贵号生意通达,可有货船以‘沅’为名?或是与名号带‘沅’字的船行、商号有往来?”
苏万三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,下意识地回答:“‘沅’字?船?敝号船只皆以‘万’字为首,以求万利……等等!”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,捻佛珠的手一顿,“与敝号有生意往来的船行里,倒真有一家……‘沅江船运’!其东家姓李,名讳并非‘沅’,但其船队皆以‘沅’字打头,如‘沅字柒号’、‘沅字拾捌号’之类,在江淮一带颇有名气。”
姚氏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,虽然极快恢复,但一首用眼角余光留意她的高逸,却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不自然。
“沅江船运……”赵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将其牢牢记下,“苏老爷与此船行往来可密切?近日可有他们的船只或人员到过平安县?”
苏万三沉吟道:“往来是有些,多是运送江南的丝绸瓷器。近日……据我所知,并无他们的船靠岸。管事或许更清楚,需查问账房。”
“吴文,”赵雄立刻下令,“你带两人,即刻去苏家账房,调阅近三个月与‘沅江船运’的所有往来账目、文书凭据,核查有无名号带‘沅’字的人员记录,尤其是近期!”
“是!”吴文领命,立刻点了两个捕快,由管家引着,快步赶往账房。
赵雄又看向苏万三和姚氏,语气放缓,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:“苏老爷,苏夫人。此案疑点甚多,恐非自尽那么简单。还需二位仔细回想,柳姨娘近日可有何异常?可曾收到过来历不明的物品?或是提起过什么特别的人、事、地方,哪怕只是只言片语?”
询问转向了更细致的方向。
而站在角落的林小乙,则仿佛因为自己刚才“失言”又引起了关注而感到不安,越发地低下头,减少存在感。
高逸的内心,却如明镜一般。
‘船’字的引导,成功将调查范围从狭窄的“人名”拓展至更广阔的“关联符号”。无论是船号、商号,或是其他以“沅”为标识的事物,都成了可疑的目标。
那方绣帕所承载的秘密,远比一个简单的名字要沉重得多。
它勾连起的,或许是远超这深宅大院之外的利益纠葛与暗流汹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