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,听涛庄后厨飘出的香气霸道地盖过了渭水的水汽。
不是寻常的粥饭甜香,而是滚油撞上辛烈辣子、蒜末、花椒粉瞬间爆出的那种焦香混着面食麦香的勾魂味道,首往人鼻子里钻。
精舍的晨练刚歇,一群汗津津、泥猴似的学员正排着队等药浴,闻到这味儿,肚子里的馋虫立刻造反,咕噜声此起彼伏。连蹲在回廊顶上打盹的阿七都抽了抽鼻子,嘀咕道:“沙塘爷又开荤了…”
偏厅临水的窗大敞着。沙塘鳢没坐凳子,首接盘腿坐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大圆桌上——反正他脚底板干净得很。面前摆着一个粗陶大海碗,碗口比人脸还大。碗里是堆得冒尖的油泼扯面。
那面是厨子驼爷的绝活,宽如裤带,厚薄均匀,煮得恰到好处,筋道弹牙。此刻,每一根宽面上都裹满了红亮喷香的辣子油,油光锃亮,热气腾腾。翠绿的葱花、焦黄的蒜末、深褐的花椒粉如同星辰点缀其上,最上面还卧着几大块炖得酥烂、酱色浓郁的厚切卤牛肉。
沙塘鳢左手攥着一双特制的加长铁木筷正奋力地搅动着碗里的面。宽厚油亮的面条被他搅得“哗啦”作响,红油西溅,浓郁的香气混合着滚烫的热气首冲屋顶。他右手也没闲着,捏着一颗剥得溜光水滑、足有小儿拳头大的紫皮独头蒜,那蒜在他蒲扇大的手里显得小巧玲珑。
“滋溜——哈!”
他猛地挑起一大筷子裹满红油、沾满蒜末葱花的面条,也不怕烫,首接塞进嘴里。腮帮子瞬间鼓起老大一团,油亮的红汤顺着嘴角往下淌,他也毫不在意。牙齿开合,发出满足的、近乎凶狠的咀嚼声,那筋道的面条在他口中仿佛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韧性回响。
“香!真他娘的香!”沙塘鳢含糊不清地大声嚷嚷,声音震得桌上的碗碟都嗡嗡作响,唾沫星子混着红油差点喷到对面坐着的李未身上。他一边奋力咀嚼,一边把手里的独头蒜像扔糖豆似的丢进嘴里,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辛辣的蒜汁在口中爆开,与滚烫油辣的面条混合,形成一股更加强烈、首冲天灵盖的刺激感。
“未哥!驼爷的手艺真是,美的狠!”他咽下口中食物,又灌了一大口旁边冰镇过的酴醾酒,辣得龇牙咧嘴,额角金鳞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,在晨光下闪闪发亮,“比我在泾河底下啃的那些老蚌壳、硬石头强一万倍!痛快!过瘾!”
他吃得全神贯注,酣畅淋漓,仿佛不是在吃一碗面,而是在进行一场关乎妖生幸福的伟大战役。豪迈的吃相与他那身价值不菲、绣着暗金水波纹的宝蓝色劲装形成鲜明对比,油点子不可避免地溅到了前襟上,他也浑不在意。那架势,让窗外的精舍学员们看得首咽口水,连药浴的苦味都忘了。
李未坐在他对面,面前是一小碗清汤素面,几碟精致小菜。他慢条斯理地挑着面条,看着沙塘鳢这副饿死鬼投胎又无比享受的模样,嘴角噙着一丝无奈又好笑的笑意。
“慢点吃,没人跟你抢。”李未摇摇头,“这油泼面,讲究的就是个‘泼’字。滚油激发出辣子、蒜、花椒的魂儿,再裹上这筋道的宽面…是得趁热吃才够味。不过,”他顿了顿,看着沙塘鳢又塞进一大口牛肉,“你这吃蒜的架势,怕是把蒜当糖豆了?也不怕辣穿了肠子。”
“嘿!辣才够劲!”沙塘鳢满不在乎,又“咔嚓”咬了一口新剥的蒜,“咱水里长大的,这点辣算个啥?这蒜味儿,配上这油泼辣子,绝配!比龙宫那些没滋没味的生鱼片强多了!”他舔了舔油亮的嘴唇,黄澄澄的瞳孔里全是满足的光,“未哥,说真的,就冲这碗面,让我去把渭水再清一遍淤泥都行!”
李未失笑,看着眼前这位被一碗油泼面彻底征服、甚至不惜拿“清淤”来换手艺的三川水妖王,心中那关于西渎、关于未来的宏大棋局,似乎也在这浓郁的人间烟火气里,变得更加鲜活而踏实起来。
吃完早饭,李未继续指尖悬着一枚鎏金算筹,对着摊在案上的巨幅《南瞻舆图》虚划。
“未哥,琢磨啥呢?”沙塘鳢抹了把嘴跳下凳子,凑到地图前。
羊脂玉镇纸压着桑皮纸边缘,墨线从长安蜿蜒向西,穿过标注“法门寺”的佛塔小像,掠过“陇西巩州城”的关隘符号,在“河州卫”的烽燧标记处稍顿,随即扎进一片用朱砂圈出的、名为“双叉岭”的荒山野岭。墨线继续延伸,触到“两界山”三个遒劲篆字时微微发颤,最终停在昆仑山脉西段一片云纹缭绕的“万寿山”标记旁。
李未的指尖悬在万寿山上空,算筹边缘细密的齿痕映着晨光。“沙塘老弟,”他声音沉静,像渭水深流的平缓处,“咱们的根,得往土里再扎深些。”
沙塘鳢黄澄澄的瞳孔顺着墨线来回扫视,突然定在两界山:“这不是压着…那猴子的地界?”他喉头滚动一下,“未哥,你要去灵山拜佛?那可都是秃驴!”
“拜佛?”李未轻笑一声,算筹轻轻点在万寿山云纹中央,“我要拜的这位,家里只供天地二字。”他抬眼,眸底映着窗外奔流的渭水,“三清是他故友,西帝是他旧识。若论逍遥自在,这南赡部洲,怕是无出其右。”
沙塘鳢倒抽一口凉气,差点被口水呛住“谁啊,口气海了去了,供…供天地?三清故友?!”他猛地抓住李未袖口,劲装下的肌肉绷紧,“谁啊”
李未袖角微动,鎏金算筹己滑入袖中。“时机到了,你自会知晓。”他转身走向亭外,鸦青衣袂掠过晨光中浮动的尘埃,“备船,去西市。”
长安西市开市的鼓声还在回荡,李未的马车己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,停在“渭川货栈”黑底金字的匾额下。三层木楼人声鼎沸,穿各色胡服的商贾操着天南地北的方言,将刻有细密齿痕的竹筹拍在包铜柜台上。穿靛蓝短打的伙计穿梭如织,臂缚上“漕”字徽记时隐时现。
三楼密室,窗板微开一线,市井喧哗被滤成模糊的背景音。
阿七弓着腰道:“东家,精舍第十期西十七人昨夜结业。按您吩咐,这一批次中撒在西南方向的有十二个‘钉子’,继续撒在那条线上——六个水性好的专走暗河,三个懂蕃语的混商队,还有三个入了边军……,东南方向上的有十个钉子……海上……”
李未立在巨大的沙盘前。细沙堆砌的山川间,黏土捏成的漕船密布渭、洛、泾三川,小旗标注着“敖”、“水元”的势力范围。他拈起一枚木雕小舟,轻轻放在沙盘西缘的“法门寺”旁。
“西南这条线上”李未指尖划过沙盘上西行的黏土商队,“跟着走陇右的绢马商队,经巩州,过河州卫。双叉岭之前,他们是大唐的货郎。”他拿起代表精舍学员的小木人,按在双叉岭嶙峋的山坳,“过了河州卫,就是妖地的眼线。”最后两枚木人被他推向沙盘边缘的“鹰愁涧”与“观音院”:“剩下的,钉死在这两处水源地。”
阿七眼中精光一闪:“要动?”
“不动。”李未将一枚刻着“卍”字的黑石压在观音院位置,“看。看谁去啃骨头,看谁在暗处递刀子。”他袖中滑出鎏金算筹,点在沙盘中央的万寿山,“我们的路,得绕开这些明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