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个月的功夫,他天水话的水平在与姜乔生轮番对骂中进步飞快,阴阳怪气引经据典已然一把好手。
“狗东西。”姜乔生身子站直手指一翻,几枚银针夹在指缝里闪烁不定:“你说?什么。”
楼乘衣寸步不让,阴烈郁气:“我说?什么,你是?聋了听不清楚?”
破空声倏忽响起,银针破开雨幕迅速朝楼乘衣眼睛去。楼乘衣退后一步抬掌要挡,一件衣服突然从旁边扔过来结结实实团住银针掉在地上。
“别打别打!我的错。”闻遥蹭蹭往前几步站到两人中间,手臂张开,上面各自挂着?衣服,模样有些滑稽,像只张开翅膀劝架的鸡妈妈:“都是?一家人,有话好好说?。衣服我再?洗一遍,你们快去睡,明天村头窑鸡支摊早,去晚了毛都买不到。”
姜乔生不甘心,狠狠瞪楼乘衣,抬脚踢门转身进屋。楼乘衣从闻遥方才说?话起就没再?注意姜乔生,他眉头皱起来,绿眼珠子在浓夜里亮的像鬼,紧紧落在闻遥身上。
雨不小,空气潮味夹杂土腥气遮盖不少细微气息。闻遥抱着?那些衣服走到偏屋放下,然后就回屋去了。楼乘衣在站一会儿,轻轻推开门走到灶房。他出来后手上端着?碗甜蛋花汤,打散的鸡蛋是?乳白色,里头撒一圈糖粉,很漂亮。
他臭着?一张脸绕到另一面去敲闻遥的窗户。
窗户又开了,闻遥拥着?被子站在窗户边,说?话声音果?然有点厚,仔细听还?有一点鼻音:“做什么?”
楼乘衣把蛋花汤放在窗户上,冷声道:“早说?过你不应该捡她回来,她特别吵。”
闻遥对他和姜乔生互相中伤已经习以为常,摸摸鼻子接过蛋花汤,凑到嘴边喝一口。温热的液体?不腥,带着?弥足珍贵的丝丝甜意,一下子沁到心肝脾肺。
楼乘衣听到闻遥的叹息,她夸他:“好喝,你手艺越来越好了。”
楼乘衣沉默一瞬,唇往下抿了一点,说?道:“你的伤,淋到雨了没?”
闻遥惊讶地望过来,神情有些纳闷:“你发现啦?”
楼乘衣低声道:“我不是?姜乔生,蠢到连这都看不出来。怎么受的伤?”
“意外意外,刚才的外快,老板跟江湖门派有旧仇,人截货来了。”闻遥扔开被子,楼乘衣这才看到她肩膀到腹部沾染血迹,一道血痕豁然出现在上面。这会儿离得近,伤口的血腥气立即渗透出来。
闻遥颇为自得,捧着?碗凑过来:“这把我一挑二十,什么名门大派江湖高手,我面巾都摘不下来。猜猜赚了多少?两百两银子!明天赶集,给你俩买衣服买鞋子。还?得买点书,小孩得读书,不写?作业天天在家打架叫什么事。”
她声音轻轻,带一点抱怨,刻意压着?不让姜乔生听见。落入楼乘衣耳朵里就是?又热又软,自适的、慵懒的笑意从她说?话的震动声中传出来,顺着?耳廓直冲天灵盖。
黑灯瞎火,大雨滂沱,楼乘衣怔愣过后从脖子到耳朵根一下全红。他全然不知道自己?是?怎么回事,僵硬地往后退几步,劈手从闻遥手里接过空碗:“你——你休息吧!”
他转身脚步凌乱往自己?屋里走,闻遥喊了他两声他都没回头。
这一晚上楼乘衣都没睡着?,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?闻遥身上的伤口以及她面上的笑。乌黑头发垂在脑后,她拥着?白软的被子,挑眉笑着?看过来,模样竟然、竟然十分好看——
——他一把掀开被子往后捋一把头发,再?次从床上坐起来。
楼乘衣颇具邪肆俊气的眉目狠狠拧在一起,怀疑姜乔生给他下了毒,叫他脑子不清醒才会想一晚上的闻遥。
天亮了,雨停了。楼乘衣一声不吭穿衣洗漱,开门走到偏屋端起那一盘衣服。他脸板着?,揣起皂角往镇中河道走,举着?木杵蹲在一众老婆婆中间捣衣服,一下下动作利落无比。
俊美的少年郎,即便衣着?朴素还?是?好看的叫人移不开眼。周边老婆婆多少知道楼乘衣的情况,把他当镇口走镖的闻姑娘的弟弟,热情地给他塞了不少豆子,叫他换些豆腐回家煮。
楼乘衣不知道怎么跟这些热情的天水人说?话,僵硬地站着?被塞豆子,好半晌才脱身回到小院。闻遥已经起来,捧着?一碗白粥睡眼惺忪蹲在台阶上往嘴里扒。楼乘衣走过去,身上皂角清香扑面而来,原本还?有些困倦的闻遥一下子精神万分,看着?他乐呵呵地笑:“好孩子,你干嘛去啦!”
在辽北草原,男娃各个立志要做最勇猛的武者,没人会被夸好孩子。更何况——楼乘衣搞不懂闻遥怎么老把他当小孩,她分明没比他大多少。
他没搭话,一声不吭去把衣服晾了,走到灶房里端来闻遥留着?的白粥炊饼。雨后清晨空气很新?鲜,两个人谁都没进屋,闻遥打完招呼后蹲在地上继续神游,楼乘衣站在一边时不时低头去看她。
姜乔生过好一会儿才从屋里走出来。她冲到一边石槽边洗漱,噔噔跑来牵闻遥的手:“走啊,去看烤窑鸡!”
她一开口楼乘衣就觉得吵闹,眉头皱起来,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如此重口腹之欲。
闻遥毫不犹豫点头答应:“好哇!还?要买桂花糕麻饼,弄些羊肉,咱吃顿好的!”
她随手把碗搁在一边站起来去屋里拿钱袋。楼乘衣静默片刻,弯腰把碗从地上捡起来,免得在周围散步的鸡探头去啄,然后走到灶房把碗洗干净,站到院子里等。他浓黑的眉峰蹙起,一只绿眼睛幽幽瞥在闻遥身上。
叫姜乔生日思夜想的窑鸡是?镇子口酒楼里的招牌,只在赶集的时候摆在外面单独卖。窑鸡肉香扑鼻,汁水饱满,去晚一刻就没。闻遥空手拿着?一根糖葫芦咬,楼乘衣到一边铁匠铺子里买了一把匕首,侧身避开周围的人到她身边站定。
“有什么好看。”楼乘衣看一眼场间搭起的几个土台,不解为什么姜乔生和闻遥都乐意在这里凑热闹。因为他的眼睛总是?惹人注目与非议,楼乘衣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走。比方说?现在他就挺不习惯,已经想要回家去。
“她人呢?”楼乘衣不悦:“买到就走,耽搁什么?”
眼下站在这里的只有闻遥,姜乔生不知跑哪去,不见人影。
闻遥咬糖葫芦,脸凑过来的时候楼乘衣又是?呼吸一窒。他屏息片刻,自己?都没发觉他的眼珠子粘在闻遥脸上扯不下来。
“她在偷师。”闻遥压低声音,说?完嘎嘎乐:“窑鸡里塞的料子不外传,她摸去人家灶头看了。”
好歹算个武者,这叫什么事!
楼乘衣当即黑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