卓红在屋里潜运剑劲,凝神盯着下落最缓的那片叶子,等到叶子的一角触及地面青石,恰逢日影微斜,院中稍暗,卓红似从这天地间变化的一隙中捕到了灵机,猝然冲破禁锢,贴地窜出门来,旋身如叶,头也不抬地扬剑撩向裘铁鹤咽喉——
裘铁鹤不闪不避,却似对“剑篱”的招法颇为熟悉,右袖拂出,宽松柔软的袍袖贴上剑刃,如浪起伏一瞬,已将卓红的剑劲吸收,这一瞬恰是钟鸣止歇,人、剑、风、袖俱归于静。
随即,裘铁鹤袖缘绷直如铁,将卓红平平弹飞数丈,跌回屋里。卓红右手流血,内息僵滞,却是动弹不得。
“这一剑还不错。”裘铁鹤语气和蔼。
严画疏神色微变,又赞叹道:“能将心舟七刻第二式、第六式同时练至化境,恐怕当世唯有裘师叔一人。”
沈越心下骇异,他知心舟七刻第二式名为“天地置酒”,修练者多使重剑,而第六式名为“春风危楼”,修练者多用软剑,却没想到裘铁鹤修为已高到如此境地,不用动剑,随手弹指、挥袖,诸人便都抵挡不住。
他本也知裘铁鹤武功定在严画疏之上,为报仇准备下不少手段,眼下却觉多半都难以奏效,尤其那绵教的毒针虽极厉害,却先用在了严画疏身上,他虽还留有一枚毒针,可裘铁鹤瞧出严画疏中毒,自会提防。
一时间沈越心绪沉落,只觉命运不公:倘若是裘铁鹤先来到秣城,又或者裘铁鹤在严画疏死后再来,自己应对起来,都会比当下更从容周全;甚至若裘铁鹤多年后才来,自己也能多修习几年新得的橐籥刀经与秋芦刀谱。
可是裘铁鹤偏偏今天来了,不,兴许他比严画疏更先来到,只是到今日才现身。
沈越一边转念,一边运劲化解“天地置酒”的剑劲,只听严画疏道:“裘师叔,我中的是从前绵教的君子毒,你老人家可否命沈越取出解药?”
严画疏内外伤势不轻,又被裘铁鹤的剑劲压制,既须运功抵消,又要留力驱毒,已是支撑艰难。裘铁鹤闻言却道:“严师侄,我听袁丫头说,你竟曾想用雷刺杀死沈越?”
严画疏一怔:“是,晚辈是想代裘师叔惩治沈越……”
裘铁鹤摇头:“圣人云:‘不教而杀谓之虐,不戒视成谓之暴。’”
话音刚落,旁边的道童忽地接口道:“我家主人是说,你不经教导规诫,便对沈越下杀手,未免太过残暴。”
严画疏瞪向那道童,险些岔乱了内息,却听裘铁鹤道:“靳羽,你对严副堂主说话,可要客气些。”
裘铁鹤见道童点头答应,温和一笑,又看向严画疏:“此前我对你提及沈师侄,本是想让你多关照他,圣人云:‘唯上智与下愚不移’,诚不余欺。”
道童靳羽随即一板一眼地道:“我家主人是说,严副堂主太聪明,反而固执己见,办错了事。”
严画疏一时皱眉不语。
裘铁鹤徐徐说道:“严师侄,不光你中了毒,我方才进门之前喝了一口酒,这酒又何尝不是一种慢毒?其实非只你我,但凡人在世间,便是不断服下利欲得失之毒,短短几十年,便都会毒发身亡。正如圣人所云:‘利害相摩,生火甚多。’”
严画疏自诩有趣之人,虽佩服裘铁鹤的武功造诣,却颇不喜其总爱引经据典、絮絮叨叨,只是当下无法可施,不等靳羽张嘴解释,赶忙道:“这句我听得懂……晚辈知错了。”
裘铁鹤满意地点点头,道:“圣人云:‘过而改之,善莫大焉。’我想这一句,严师侄也是听得懂的。”
严画疏道:“是,晚辈谨记裘师叔的谆谆教诲。”乍一说完,便觉体内“天地置酒”的剑劲忽而消散无踪,当即凝神驱毒,不敢再轻易开口。
裘铁鹤却继续道:“话说回来,那邹清远、任秋,你也不该仓促杀之……”
沈越忽道:“姓裘的,你又何必这般假作仁善?你便学着陈樗穿上道袍,也远远不及他,你比陈老掌门那是天差地远。”
裘铁鹤也不动怒,颔首道:“沈师侄此话倒也不错,岂不闻:‘夫子之不可及也,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。’”
靳羽道:“我家主人是说,陈老掌门之境界犹如高天苍穹,旁人便想攀赶,也没有阶梯,那是永远够不到的。”
沈越冷笑:“可是陈老掌门怕是做梦也想不到,他的后世传人里,竟出了裘铁鹤这样的虚伪卑劣之人。”
胡子亮曾听说裘铁鹤持身极正,做事稳妥,从无一丝污点。可刚才他留意到,在沈越说裘铁鹤不及陈樗时,裘铁鹤虽似不生气,神情却微有些古怪。那神情让胡子亮觉得熟悉,但他又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,忽而心头一动:也许自己被人嘲笑丑陋、又假作不在意时,便是类似的神情。
“看来沈越真是说中了‘紫冠’的痛处……”
胡子亮暗自寻思,又听裘铁鹤道:“岂不闻:‘至人无梦’?”随即靳羽道:“我家主人是说,陈老掌门从不做梦。”只觉单瞧裘铁鹤,是个极和蔼的年长者,单看靳羽也是个呆头呆脑的懵懂少年,甚至有几分可爱,可是当这两人站在一起,一唱一和,不知为何却显出一丝怪异,甚至隐隐让人害怕。
又听沈越道:“姓裘的,任你装腔作势,我迟早会杀你为我师父报仇,呵……”
沈越冷笑一声,又道:“可你怕泄露‘身份’,可未必敢杀我。”
裘铁鹤摇头道:“圣人云:‘君子坦荡荡。’”
靳羽道:“我家主人乃是当朝神锋御史、鲸舟剑派铜马剑栈副主,身份天下皆知,又谈何泄露?”
沈越道:“我说的,是你的另一层身份。你拿不准我是否知道,此事你也无法讲与别人,既知我在秣城,你定会亲自来找我。”
严画疏本在闭目驱毒,听到这里,讶然睁眼,却欲言又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