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着忽见袁岫肩头微颤,低低啜泣起来;沈越顿时慌乱,道:“袁姑娘,你……”
袁岫仍是不语,却将背负的行囊解下,放在桌上,从中取出两截断剑交与沈越。沈越一愣,这才留意到袁岫还携了厚重的行囊,不由得暗道惭愧:自打袁岫一进屋,自己貌似不动声色,可心思却都被袁岫的言辞牢牢牵系,终究顾此失彼。
他端详一眼断剑,咦道:“这图纹怎不一样了?”早在秣城时他便已将剑上所刻纹路记得烂熟,此际立时察觉出异状。
“不错,”袁岫轻声道,“当时嵇云齐参详过断剑之后,说这图纹定是昔年陈老掌门漫不经意,随手所刻,故而穴道方位、经络走向均稍有偏差。我借口说自己也想试着研习,便请他将图纹修整改过。”
沈越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又端详一会儿断剑,不自禁循着改动后的纹路运功,只觉内息所过之处温暖舒泰,整个人轻快了许多;又听袁岫语声诚挚道:“你照着新的纹路修练几日,多半也能像嵇云齐那般修为大涨,你要杀裘铁鹤报仇的把握就更大了。”
沈越又惊又喜,抬头见袁岫正凝望过来,脸颊上泪痕未干,瞧着楚楚可怜,他心中一动,抬袖想帮袁岫拭去泪痕,手臂伸到一半,才觉唐突,干咳一声道:“啊、是了,袁姑娘,你怎么混入天笈军甲兵中去了?”
“此事须从半月前说起。”袁岫道,“当时我随嵇云齐去了荆州……”
——荆州剑舻中,白沙激扬弥漫,嵇云齐身形游走,如一团电光在月下时隐时现,周铸吐气开声,摧动剑阵一般,不断将白沙挥扫开来;袁岫从旁瞧得惊魂动魄,这才知道今夜这剑舻地面铺满白沙,非只为防备嵇云齐的藏形术,却亦能化作周铸的万千利剑。
也不知是不是受嵇云齐功法所扰,嵇、周两人身法越快、拼斗越酣,袁岫便愈觉烦忧,心神总是忍不住飘远,担心起远方的沈越:
“倘若李舟吾也护不住他,又该怎么办……”
“那一式他不知自己会使,却也只能在不自知时才能使出,若真遇到凶险,应当也能激发此式自保……可若魏濯所言不实,到时沈越用不出此式……”
“可即便如此,我又能如何?早知我便不将锦盒交给徐捕头,也不回禀嵇掌门,索性一路赶去松风镇上……”
这念头一生,她自己也吓了一跳,当初她料定了魏濯斗不过嵇云齐,果然魏濯也被嵇云齐所杀;今夜她也算准周铸终将落败,当即暗下决心:“袁岫啊袁岫,你可不能做这等蠢事,你要永远站在胜者那边……”
可是无论她如何劝说自己,却也压抑不住心中越来越盛的忧惧不安,蓦地一闪念:倘若沈越这小子太不争气,就这么死在千里之外,那自己就永远见不到他了,非但见不到,兴许便连他的尸骨也找不见。
眼看嵇云齐接连被沙粒刺中,周身溅出一道道细血,却也离周铸愈近,仿佛即将迸发出决胜的一击;袁岫一咬牙,拧腰向着院子外掠去——
嵇云齐一惊转头:他立时明白了袁岫的意图,两人在月光下短促对视,他只感到喉咙里隐隐震动,既想好言哀求她留下陪他,又想喝令她过来径直将他刺死:
他的目光神情让袁岫打了个寒战,一瞬间她想:“他要杀死我。”
院子角落里,徐厚注目袁岫,犹豫是否要拦截,又觑见嵇云齐似乎张皇失措,背后竟破绽大露,当机立断,跃近突袭。
袁岫步伐不停,掠至院外,忽听见背后传来孩童般的啼哭;
自从嵇云齐看过断剑后剑境大进,便没再犯过癔症,没曾想今夜又犯,袁岫听那哭声极为凄切,宛若将死,心里咯噔一下,往后许多时日里,那哭声都回荡在她梦里,让她屡屡惊醒。
逃离剑舻后,她在荆州城的夜色中狂奔,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后悔,许多天的心机白费,今夜竟舍下嵇云齐逃了,可是与此同时,心底另一个声音越来越响:“我要快些,再快些,我要找到一匹快马,尽快赶到黄山……”
然而事与愿违,她在途中撞见严画疏,被阻扰了两日,抵达黄山时李舟吾、沈越一行人已然离去;她探明情形,又知松风镇上的密道里藏有天笈军的甲胄兵器,便去窃来改扮,寻机混入天笈军中,又登上了追杀沈越的战船。
野店里,灯烛旁,沈越听说了袁岫因担忧自己安危,竟在紧要关头舍弃嵇云齐,千里赶赴黄山,不由得大为感动;只是心底隐约尚有一丝提防:“这些终归只是袁姑娘的一面之词,未必是实情。”
又听袁岫低声道:“沈越,你可还记得,在你初见嵇云齐的那处小集镇的客栈中,一间客房墙壁上,留有陈老掌门的题诗?”
沈越一怔:“自然记得,‘小舟若凫雁,大舟若鲸鲵。开帆散长风,舒卷与云齐’。”
袁岫道:“嗯,当时嵇云齐修习‘世外轻舟’许久未能突破,又曲解了诗意,认为鲸鲵二字乃是一阴一阳,要练成第一式须得阴阳调和,男女双修,便想和我……我当时很害怕,怕他对我、对我用强,只得将那断剑给他看,说能助他破境……”她讲到后面,语声愈轻,几乎微不可闻,却又泫然欲泣。
沈越顿时恍然,想到袁岫性子极要强,今夜却在自己面前哭泣,果然当时是走投无路、迫不得已,叹道:“袁姑娘,此事我不怪你。只恨嵇云齐卑劣。”
袁岫静默片刻,又道:“你那口竹箱,我已埋藏在稳妥地方,只是赶路不便,才只取来断剑。”
沈越道:“多谢袁姑娘。”袁岫嫣然一笑,劝道:“你再多瞧瞧这断剑,试运内功,若有什么疑难之处,咱们一同参详。”
此言正合沈越心意,他当即依照断剑上的新纹路运转内息,毫无滞碍便已功行一周天,再练下去,渐觉体内如被一片暖流淹没,丹田、经络、穴道仿佛都融化其中,劲气似随时可从周身任意一处激发,欣喜暗忖:“此后我再打出气针,便能迅疾得多,敌人愈难避开了。”
不知过去多久,灯芯噼啪一响,沈越才收功舒出一口长气,心中振奋。他见袁岫默默坐在一旁,忙道:“失礼,我练得入神了。”袁岫微笑道:“那很好呀。对了,你可还有什么要问我的?”
“嗯……”沈越问道,“袁姑娘,你似乎总能找到我,是么?”
袁岫眨了眨眼,道:“不错,我早已在你身上种下南疆奇蛊‘连枝蛊’,不但能知你行踪,便连你心里在想什么,我也都能知晓。”
“哪有此事,”沈越摇头笑道,“我知道是因那‘洪钟剑’心法,当初我取得鸣石剑派的秘笈,也是你着意安排的吧?”
袁岫见他猜到,也不再隐瞒,颔首道:“嗯,正是如此。”
沈越疑惑道:“可是我听李大侠说,他说服你来照拂保护我,只是半年多前的事,但两年前你便设计让我取得了洪钟剑的秘笈……”
袁岫目光灼灼道:“原来你忘了我说的话啦。”
沈越一愣,虽不知她指的哪句话,但被她一瞧,却莫名心虚,仿佛犯了大错似的,道:“我、我忘了什么话?”
袁岫道:“在秣城刘宅,咱们一同前去老君庙的路上……”
“啊,”沈越接口道,“那时你说要收我做你的属下,从此保护我。”他说完见袁岫只是静静瞧着他,便知不对,寻思一阵,才明白过来:“你说保护我是你自己想做的事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