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濯摆手止住他的谢语,又道:“小子,须先对你言明,这一式钻研下去,极为凶险,一霎不慎,便会丢掉性命……你可还愿继续修练?”
沈越心弦一紧,袁岫却也是初知此事,惊道:“怎会如此?你老人家怕不是在吓唬沈越吧?”
魏濯道:“习武练功,讲究一个‘对等’,付出精神气力,换来功力增长;但‘世外轻舟’不同于寻常武功,修成便是天下无敌的境界,所需代价自也不一般……此式越往深处修练,心境越容易溃散,一旦支撑不住,功力反噬自身,立时惨死。”
袁岫道:“可是陈老掌门八十六岁高寿,却是寿终正寝,可见定有办法应对此式的弊处。”
魏濯瞪她一眼,道:“若是陈师兄那般的盖世奇才,自然另当别论;可他也并非未受到此式的伤损,否则定然是百岁开外的寿数。遥想当年,陆师妹剑术天赋仅次于陈师兄,却也因急于修成此式,而乱去心智……”说到这里,叹息不语。
袁岫想起昨日魏濯说顾飞山的祖父到庐山传旨时,正赶上“陆师妹的祭日”,便接口道:“这位陆太师叔,似乎英年早逝,是么?”
魏濯目光落在空处,良久才道:“不错,那是在五十年前,本派攻陷‘鬼迹崖’一役中,陆师妹忽然心境失控,眼耳口鼻中都淌出血来,她一时敌我不分,刺死了身边好几位同门,急舞着长剑冲向悬崖,不幸坠亡……当时本派兵分数路,陈师兄正在橐籥谷与秦旌比斗,却是分身乏术,相救不得。”
“原来如此,”袁岫轻声问道,“不知陆太师叔是什么样的人,与陈老掌门又是何关系?”
沈越微怔,心说:“他俩不是师兄妹么……”却听魏濯叹道:“倘若陆师妹不死,本派一统江湖之后,料想她会嫁与陈师兄,成为掌门夫人,多半亦会是本派的副掌门。”
“陆师妹性情飒爽坚决,颇为要强,她少年时与父母大吵了一架,离家出走,至死也未再回家,后来她修习‘世外轻舟’时,陈师兄屡劝她暂缓修练,她却也听不进去;除此之外,她文武全才,诗剑俱是一绝,且极重情重诺,有时答应了别人一件小事,不惜纵马疾驰数百里也要帮人完成,门派中有谁受了欺负,她都第一个站出来为那人出气,众师兄弟都很喜欢她……”
“可是这样一个心性坚强之人,却也因‘世外轻舟’而毁了神智,她临死时,有同门喊出陈师兄的名字,想以此唤回她的神思,她却一边舞剑,一边大叫大骂,说:‘陈樗、陈樗,那是什么!是人是鬼,是猪是狗?’原来顷刻之间,她已将陈师兄全然忘了……”
诸人心下恻然,屋里寂静了片刻,袁岫沉吟道:“这‘世外轻舟’如此难练,我看以沈越的天资,怕是难以练成。沈越,你还是——”
魏濯道:“你昨日不还说他天资极高?”
“这……”袁岫一时哑然。
魏濯道:“此式最难的一关,是在入门。我不过初窥门径,几十年来再难寸进,虽听陈师兄讲说过不少此式的关窍,却也修练不得。但若用以指点这小子修练,倒能让他事半功倍,避过许多险要。”
袁岫道:“你老人家是说,沈越已经入门了?”
魏濯微笑道:“不错。五十年来,本派弟子参详过此式功法的,几乎全都不得门径,沈越算是第二个入门的。”
袁岫好奇道:“第一个是谁?”
魏濯道:“此人年轻时在庐山总堂的‘拾剑阁’里见到了第一式的功法秘笈,神色大变,他沉思之后,当着诸位师长的面,将秘笈合拢,自言只愿毕生钻研心舟七刻后六式。当时陈师兄还道了一声‘可惜’,说他已算入门了。”
袁岫道:“这人是瞧出了此式的凶险。他是裘铁鹤?”
魏濯叹道:“正是。”
沈越昨夜听袁岫述出“世外轻舟”的功法,只寥寥数百字,可是字句佶屈聱牙,古奥艰涩,乍听之下,确是毫无头绪,暗忖:“我是依照断剑上的图纹修练,再练下去,莫非也是凶险异常?”
“‘世外轻舟’是本派至高武学,决不能就此断绝。”魏濯肃然道,“我寿限将至,练不练成都已无妨,但若能亲眼得见此式有了传承,虽死无憾。——沈越,你可愿冒生死大险,为本派担此重任?”
他说完这番话,目光灼灼地与沈越对视,等他回答。
沈越只想学成那隐踪藏形之法以刺杀裘铁鹤,对于门派绝学传承之事,并不十分在意,心知若来不及为师父报仇,就因修练此式而死,那可也太冤;便道:“事关重大,请容弟子再想一想。”
袁岫听他这般说,神色稍松,却听魏濯道:“也好。你近来可做过什么怪梦?”
“这个……”沈越又被问住,仔细回忆,初遇胡子亮那天清早,曾梦见自己变成了三岁孩童,朝着老君庙奔来,倒算是古怪;这两日似也做了不少梦,却都是乍醒即忘,答道:“弟子记不清了。”
魏濯道:“世外轻舟一式,有‘梦息’之效,会在睡梦中自行运转,一旦入门,功力增长远快过寻常内功;只是此效却也会引发怪梦,梦境内容,正与修练者当前心境相关。——明早你睡醒后,第一件事便是记下所做之梦,说与我知。”
沈越道:“弟子谨遵吩咐。”
“走吧,”魏濯慢悠悠起身出门,“随我去春雨茶楼瞧瞧,咱们便启程。”
茶楼中,陈樗用湿柴换得一碗茶,寻个角落坐下。
店小二只十一二岁,送上茶水,久久端详着陈樗的佩剑,忽道:“你是江湖中人吗?是哪一派的侠客?”
陈樗道:“我不是侠客。”
茶楼掌柜从旁听见,嗤笑一声,埋头算起了账。当今江湖上血雨腥风,行路人即便不会武功,也往往携带兵刃防身壮胆,他嫌陈樗寒酸,也不惧其带剑;过了一会儿,陈樗转过头来向他寒暄,他也不搭理。
陈樗慢慢喝着茶。茶客们的茶里大都掺了姜丝、红枣、陈皮,煎出来香气阵阵,堂中暖雾氤氲,与茶楼外的寒冷街巷宛若两个天地。陈樗喝的却只是一碗清茶,那店小二瞧他小心翼翼地抿茶,心中有些不忍,摸出怀里的半块糕点,道:“给你吃吧。”
陈樗道:“多谢小兄弟好意,我倒不饿。”
那店小二道:“我也不白让你吃,你须得听我说个故事!”
陈樗好奇道:“这是为何?”旁边有个茶客插嘴笑道:“道长,你就让他说上一段儿,这小孩儿很爱说故事。”
茶客们七嘴八舌地拿这店小二打趣,陈樗渐渐听明白:这孩童名叫张近,父母因贩私盐,落得十年牢狱,张近无人管束,整日混迹于茶楼酒肆,最喜听人说书,他记了一肚子的江湖逸闻,自己也说起书来,倒也说得妙趣横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