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国公身子康健,时常挂念你。”
叶川说着改日该去许府一聚,二人又说起许多年少往事,无知无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。
雪势愈大,叶川临别前嘱咐他别忘了试试新墨,而后颇为不舍地登车离去。
京知衍抱着装着新墨的木匣,独自走入漫天风雪中。雪花扑打在脸上瞬间融化,留下刺骨的寒意。他没有立刻登车,只是沿着游廊,一步一步,踏着积雪缓缓前行,脚下发出咯吱的碎响。
怀中的木匣冰冷坚硬,松烟墨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端。叶川的关切犹在耳畔。
但这份安稳,于他京知衍而言,终是不可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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旬日间,暖春装腔作势地冒了一下头,又冻回了原形。
马车停在“观澈台”侧门。这并非寻常权贵宴饮之所,而是皇家别苑中一处园林,向来是勋贵子弟品茗论道、诗画酬唱的雅集之地。能拿到踏入此间的帖子,非但有门第之限,更需几分真才实学或清誉。
叶家累世清望,叶川之父叶甫忠更掌风宪,他亲自引荐,分量非比寻常。
叶川连着几日传信来,让他别倦在家里长苔,催他出来透透气。说是品画会上有难得一见的名画。
京知衍今日穿着一身品月素面直裰,外罩青灰细绒鹤氅。他在国公府将养了好些时日,气色好转了不少。
“守默!”叶川已在门廊下等候,见他身影,眼中一亮,快步迎上:“时辰正好,翰林院岑大学士刚到,还有几位宗室清贵都已到了,正在赏画呢。”
“这么多人?”京知衍问。
“哎呀!来都来了,快走!”
京知衍随叶川穿过回廊,十数位衣冠楚楚的士人官宦或凭栏观景,或围坐品茗,言谈间皆是辞赋文章、朝野轶闻,一派风雅和乐。
叶川引着京知衍行至一处悬着《雪暮寒江图》的画轴前,相传画者是前朝隐逸大家。岑学士正与几人品评。
他甫一入场,众人便投来目光。
“诶,这是哪家的公子,看着有些面生。”
叶川向众人引荐道:“这是许国公的侄亲,许守默。”
岑学士闻言,目光落在京知衍身上,带着一丝兴味道:“许国公笔底丹青冠绝当世,许公子想必也尽得真传了。”
京知衍上前一步,谦虚行了个礼:“岑大人谬赞。”
“今日也巧,我们正在赏这《雪暮寒江图》,不知守默小友有何妙见啊?”
京知衍望向画轴,答道:“以晚辈拙见,此画最险绝处,正在‘暮’字。”
他指尖虚点画中天际,那里墨色混沌,仅以淡赭混入青灰,层层晕染出将熄未熄的天光。
“暮色四合,非独昼夜交割,更是人心困局的具象。白昼将尽,生机将隐,渔者若贪恋晴明,此刻当收竿归去。”
话音微顿,又指向画心孤舟:“然此翁垂纶如铸,非不知暮,恰是以暮为幕。晦暗天光反成屏障,雪幕垂落反作帘栊。”
他看向岑学士,缓缓道:“晚生以为,其画者,贵在画者胸中之丘壑。”
岑学士抚掌称道:“好一个‘贵在画者胸中之丘壑。’!许家的高才果然见识不俗!仅此一句,便知是懂画之人!”
他转向叶川,语气热络许多,“叶公子,令友大才!不知可有功名在身?若入翰林院,或掌典籍书画,定是朝廷之幸!”
叶川正要顺势推举,一道桀骜之声却突兀入耳——
“谁有如此才学能得岑大学士青眼?教本侯看看!”那声音的主人阔步走到京知衍面前。京知衍立在原地,仓促间垂下眼睫。
“哟!原来是个谪仙美人!怎么?这样的玉人儿竟也需要争功名,谋官身吗?”来人满面惊讶,转瞬抚掌笑道:
“好好好,若是我大宁都是这般美貌的文官武将,本侯肯定天天早起上朝!”
阁中瞬间静寂,所有目光齐齐投向声音来处。
来人着一身金色云纹的广袖锦袍,腰间束着犀带,未见破尘劳长刀在身。他似是从外面进来,肩头还沾着几点未化的雪粒,发髻半束,几缕乌发散漫地垂落额角,衬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愈发俊美。
岑学士连忙行礼道:“不知寒关侯光临,还请侯爷赎罪!适才正听许公子剖解《雪暮寒江图》之玄妙,未及远迎,惶恐之至,敢请侯爷上坐赐教。”
京知衍身形一僵,面色依旧沉静,缓缓抬眸对上熟悉的双瞳。
“寒关侯。”
“许公子?有意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