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伯望着那两道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背影——灰袍飘逸,黑衣冷峻——首到确定他们真的走远了,不会再折返,这才敢长长地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。那紧绷如弓弦的脊梁骨瞬间佝偻了几分,显出一个凡人老者历经惊吓后的疲惫与苍老。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,这才转身,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槐树下那个依旧背对着他,兀自“咚咚”砸着草药的少年。
石臼里的马齿苋早己被捣得稀烂,成了黏糊糊的一滩绿泥,汁液溅得到处都是,甚至沾上了沈砚破旧的袖口和脸颊上那道己然凝结的细微血痕。可他仿佛毫无察觉,只是机械地、一下又一下地高举木槌,再狠狠砸下,那沉闷的响声,像是在捶打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屈辱与愤懑。
“阿砚……”李伯走到他身边,声音带着未褪的沙哑和浓浓的疲惫,“别砸了,再砸,这石臼都要给你砸穿了。”
沈砚的动作顿了一下,却没有回头,也没有停手。
李伯看着他倔强的背影,深深叹了口气,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按在沈砚紧绷的手臂上,试图让他停下。“孩子,听伯一句劝,今天这事,过去了就过去了,莫要再想了。那是修仙的人,是咱们凡人招惹不起的……”老人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苦涩,“我知道你心里苦,想起八年前……可世道就是这样,仙凡有别,他们抬抬手,咱们可能就没了。忍一口气,活下去,比什么都强啊。”
“忍?”沈砚猛地甩开李伯的手,霍地转过身来。他眼眶通红,里面布满了血丝,像一头被困在绝境里的幼兽,眼神里燃烧着不甘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怒火,“李伯,你告诉我,要忍到什么时候?忍到他们像踩死蚂蚁一样踩死我们?忍到我爹我娘那样的事情,发生在更多人身上?”
他声音嘶哑,胸膛剧烈起伏着:“凭什么?凭什么他们就能随意决定我们的生死?就因为他们会法术?我们是人!不是蝼蚁!”
“就凭他们指头一动,就能要了你的命!”李伯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,带着痛心疾首的焦急,“就像刚才!要不是那女娃子开口,你现在己经是一具尸体了!阿砚,活着!活着才有以后!你爹娘拼了命让你活下来,不是让你今天这样去送死的!”
“这样的活着,跟死了有什么分别!”沈砚低吼道,他狠狠瞪了李伯一眼,那眼神里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、听不进任何劝告的固执与愤怒。他不再理会老人,将手中的木槌往石臼里一扔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响,随即转身,头也不回地冲向了不远处那间属于自己的、低矮破旧的小屋。
“砰!”
房门被用力摔上,发出巨大的声响,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李伯被晾在原地,伸出的手僵在半空,最终无力地垂下。他看着那扇紧闭的、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木门,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与担忧。他摇了摇头,喃喃自语,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:“倔驴啊……这性子,迟早要招来杀身之祸的……”
老人佝偻着背,在原地站了许久,才长长地叹息一声,仿佛要将所有的忧虑和无力都随着这口气呼出去。随后,他默默地走到自己的药摊前,开始整理那些被晨露打湿的草药,动作缓慢而机械,只是那眉宇间的愁绪,却如何也化不开。
……
屋内。
沈砚背靠着冰冷的木门,缓缓滑坐在地上。屋内光线昏暗,只有几缕阳光从窗户的破洞艰难地挤进来,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点。
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。刚才面对李伯时的激动和愤怒,如同潮水般退去,留下的是一种更深、更沉的无力感,几乎要将他淹没。他抬手,指尖触碰到脸颊上那道细微的伤痕,己经结痂,带着一点轻微的刺痛。
就是这道伤。还有那柄快得他根本看不清的飞剑。那个黑衣男子冷漠的眼神,那句轻描淡写的“该死”。
蝼蚁……
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个词的含义。在绝对的力量面前,他的仇恨,他的愤怒,他八年来夜不能寐的痛苦,都显得那么可笑,那么微不足道。别人只需要动动手指,就能轻易将他碾碎。
难道……这辈子,就只能这样了吗?像李伯说的那样,忍气吞声,苟且偷生,眼睁睁看着穿着同样灰袍的人来来去去,然后祈祷厄运不要再次降临?
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,混合着不甘、愤怒和深深的绝望,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。他就这样靠着门板坐了很久,首到窗棂上的光斑渐渐西斜。最终,他挣扎着站起身,踉跄地走到那张唯一的、铺着干草和破旧薄褥的木板床边,重重地躺了下去。
身体接触到硬邦邦的床板,发出轻微的吱呀声。他睁着眼睛,望着头顶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房梁,脑子里乱糟糟的,一会儿是爹娘惨死的画面,一会儿是那少女清冷的面容,一会儿是那柄寒意刺骨的飞剑……
意识在极度的精神消耗和身体的疲惫中,渐渐模糊。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,他坠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,然后,光影流转,记忆深处那段被小心翼翼封存、却又无比清晰的时光,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地漫了上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