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寒风,如同无形的扫帚,卷过成都平原,将最后几片顽强的枯叶也从枝头扯下,露出光秃秃的、指向灰蒙天空的枝桠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的、令人窒息的气息,那不是雾气,而是比雾气更沉重的——战争阴云。它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,压在每个人的眉梢心头,连往日最喧嚣的市井叫卖声,也仿佛被这无形的重物吸走了。
城外,蹄声如魇。
一骑浑身浴血的麒麟卫斥候,如同从地狱挣脱的幽灵,伏在马背上,疯狂地鞭打着坐骑,冲向成都北门。城门守军早己得到严令,远远辨认出那熟悉的玄甲轮廓后,立刻推开仅容一马通过的缝隙。斥候几乎是撞进门洞,战马前蹄一软,口吐白沫瘫倒在地,他也滚落下来,嘶声喊道:
“三十里!魏军先锋……己过绵水!游骑数十,正在清扫外围!”
消息像投入死水的巨石,激起的涟漪瞬间荡遍全城。
这并非孤例。接连数日,通往成都的各条官道、小径上,类似的场景不断上演。带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紧迫,越来越具体。魏军的斥候活动变得极其猖獗,他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,三五成群,甚至敢逼近到离城数里之地,窥探城防虚实,猎杀落单的汉军信使和来不及撤离的百姓。城头值守的将士,时常能望见远方地平线上扬起的尘土,以及偶尔爆发的、短暂而惨烈的遭遇战留下的狼烟。
城内,弦绷欲断。
镇国大将军府的战时动员令,以最快的速度张贴在每一个里坊的告示栏上。不再是劝导,而是冰冷的命令:
“即日起,全城实行宵禁!日落之后,日出之前,无军令不得上街,违令者斩!”
“所有粮秣、布匹、药材、铁器等军需物资,由官府统一征调、定价,私藏、囤积、哄抬物价者,以资敌论处,斩!”
“所有青壮,按籍册登记,随时听候征调,协助城防、运输!”
一队队盔明甲亮的兵士开始巡逻街道,脚步声整齐而沉重,取代了往日的车马人声。市集虽然白日依旧开放,但货物肉眼可见地稀少,价格即便有官府严令,也暗中浮动。百姓们行色匆匆,脸上没了笑容,交谈也压低了声音,眼神交汇时,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与忧虑。家家户户开始尽可能地储备清水、吃食,柴薪的价格翻了几番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恐惧、猜测和无奈的情绪,仿佛一根绷紧到了极致的弓弦,稍一用力,便会断裂。
军营,秣马厉兵。
麒麟卫校场,杀伐之气几乎凝成实质。原有的操练强度被提升到了极限。弓弩营的士卒,双臂不堪,却依旧咬着牙,对着越来越远的箭靶,一遍遍重复着拉弦、瞄准、射击的动作,弓弦震动的嗡鸣声不绝于耳。刀盾营的士兵,着重练习巷战和城头防御,盾牌的撞击声,环首刀的破风声,以及模拟登城敌军被砍杀时的惨叫声,交织成一曲残酷的战地交响。
陌刀营所在的区域,气氛最为凝重。霍戈和他麾下的五十名力士,己经披挂上了工坊新打造的重型札甲。他们不再进行基础的挥刀练习,而是开始演练小型战阵。五十人分为五队,在霍戈简洁有力的口令下,前进、后退、转向、挥刀!动作依旧简单,但配合愈发默契,十柄陌刀同时挥出,带起的风声如同鬼哭,那森然的刀墙,仿佛能摧毁前方一切障碍。他们沉默着,如同五十尊移动的铁塔,只有眼中燃烧的战意,显示着他们内心的沸腾。
成都的西面城墙,更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和兵营。傅佥如同不知疲倦的铁人,奔走于各门之间,大声指挥着。民夫和辅兵们喊着号子,将巨大的滚木、礌石运上城头,堆放在女墙之后;一口口大锅内,熬制着恶臭刺鼻的“金汁”;床弩被调整着射角,弩枪闪烁着寒光;破损的垛口被迅速用砖石木料加固……每个人都清楚,留给他们的时间,正在以滴漏计算,飞速流逝。
宫中,神佛难安。
与城内外紧张备战的气氛格格不入的,是蜀汉皇宫。深宫之内,香火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。刘禅跪坐在供奉着刘氏先祖和佛陀的静室之内,面容憔悴,眼窝深陷,手中的念珠被他无意识地、快速地捻动着,嘴唇不断开合,喃喃地念诵着祈求平安的经文。
然而,神明似乎并未给予他回应。宫外隐约传来的号角声、军队调动的脚步声,甚至天空中偶尔掠过的孤雁哀鸣,都能让他浑身一颤,惶恐地抬起头,望向紧闭的宫门,仿佛那门外不是他的都城,而是择人而噬的炼狱。黄皓小心翼翼地侍奉在侧,说着“陛下洪福齐天”、“成都坚不可摧”的宽慰话,但他自己眼神深处的慌乱,又如何能瞒得过人?
刘禅此刻,感受不到半点“洪福”,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。他后悔,后悔当初没有坚决阻止刘谌斩杀司马昭?还是后悔没有及早向邓艾请降?亦或是,后悔自己这碌碌无为的一生?他说不清。他只知道,那逼人的战争压力,如同梦魇,让他食不知味,夜不能寐,只能将全部的希望,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佛保佑,以及……那个他曾经并不算太看重的儿子——刘谌身上。
夜色,如墨染血。
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被大地吞噬,成都彻底被夜色笼罩。宵禁开始,原本应该万家灯火的城池,此刻陷入一片死寂,只有巡逻兵士整齐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犬吠,打破这令人心悸的宁静。
然而,城头却是另一番景象。
无数火把被点燃,插在垛口之间,跳动的火焰将整段城墙映照得如同白昼,又如同一条盘踞在黑暗中的火焰巨龙。火光下,是无数张将士的脸庞。有久经沙场的老兵,面容沉静,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城外无边的黑暗,粗糙的手掌紧紧握着兵器;也有刚刚补充入伍的新兵,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,紧抿着嘴唇,努力掩饰着内心的紧张与恐惧,但站得笔首的身躯,却透露着不愿后退的决心。
刘谌在傅佥、诸葛瞻等人的陪同下,沉默地巡视着城防。他走过每一个岗位,目光与每一位值守的将士交汇,无需多言,那沉静而坚定的眼神,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鼓舞。他伸手摸了摸堆叠整齐的擂石,检查了弩机的机括,甚至亲自试了试熬制金汁的大锅下的火势。
他最终停在北门正中的城楼上,凭栏远眺。城外,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,仿佛隐藏着无数噬人的猛兽。
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中,一阵微弱、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,顺着凛冽的寒风,隐隐约约地飘上了城头。
呜——呜——嗡——
那是牛角号的声音!低沉、苍凉,带着草原的野蛮与战争的戾气,来自远方,来自魏军大营的方向!
这声音如同冰冷的针,刺入了每一个竖耳倾听的将士心中。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。敌人,真的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