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尘渐渐散去了,顺子听见男人的笑声,一群群地,落进他的耳朵里。他的心也终于沉下去了。沉得不见底。
“跑?再跑,能有咱的‘连子’快?”笑声中,他听见一个粗噶的男声。睁眼去看,只见马车前头正拦着三匹高头大马,马上各坐着一个人,都高塔子个儿,五大三粗。刚才说话的,正是打头的那个。只见他宽肩厚背,身高臂长,一只眼睛给一个皮罩子蒙着,只有一只好眼睛露在外头。
他的胳膊被采莲的指头掐进肉里,掐得生疼,疼得他的声音都变细、变弱了:“各位爷……拦、拦我们两个,有何贵干?”
他这一张嘴,比奶猫叫还不如,也无怪乎那几个人再次粗声大笑起来。
顺子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,又随着他们的笑声流走了。
独眼身后上来一人,长得一副笑面,仿佛他和和气气很好说话似的,对独眼道:“京片子,没错。是那个‘红票’!”
独眼也笑,只不过,他一笑,反而更显出凶相,令采莲和顺子二人抖若筛糠:“真的‘票’,应该在车里呢吧?”
两个人俱是一颤,顺子咽了口唾沫,心思电转,已经开口叫嚷道:“好汉饶命!车里什么也没有……我们两个是、是背着家里私奔,投奔到这里的……好汉要什么,我们给什么,何须动刀动枪。”
顺子的眼睛瞄着独眼腰上的枪杆子,绝望地发现,对他这个小身板来说,夺枪根本不可能——瞧他这张乌鸦嘴!说什么来什么!他忍不住想要向身后看,等着一路上的主心骨,他那位身骄肉贵的少爷说句话,但身后一片寂静,他只能咬牙不语。
胡子们又是一顿好笑。
“把咱们几个当‘台炮’。”独眼笑完了,脸上又是冷冷的,忽然抬手一挥,“搜车!”
“不,不,不行,不能搜车!”顺子整个人扑到了那扇小门上,可是他的小身板,在胡子手底下,就好像一只小鸡崽子那么轻,随手一挥,就给挥到地上,摔得尾巴骨生疼,口中却还叫,“采莲!采莲!”
不等采莲上去拦,那扇小门“吱嘎”一声,自己开了。
一只黑洞洞的枪口。
枪口之后,是一张雪白、美丽而冷酷的脸。
“砰”地一声!电光火石之间,只听独眼身后一个小子大叫一声,跌落马背,马群受惊,胡乱踩踏,独眼□□那匹更是长嘶而起!他口中连唤两声,呼喝着不让那马去踩落马之人的时候,那枪口已然再次举了起来——
第一次,枪口瞄的就是独眼那只好眼睛!只是第一次没有打中,这一次——
马蹄声!顺子又听见了马蹄声!
这马蹄声比所有的马听起来都快!马车的背后,土路的那一头,飞奔而来又一匹白马,远远的,只像是一个小白点,而所有的事都发生在那么一瞬间!枪的扳机声、什么东西破空的声音、采莲的惊叫、顺子自己倒抽的冷气,然后是——
“啪!”地一声,随着济兰的一声惊喘,又是“砰!”地一声,枪发了!尔后,那把枪从雪白的手中落到地上,枪口仍然冒着烟。同时落到枪旁边的,只是一颗飞来的,很有重量的鹅卵石。
马安抚住了,所有人都顿住了。
直到这姗姗来迟的白马停住脚步,马上的人下了马背,略一欠身,从地上拿起了那把用来防身的枪。
“花口撸子。真是好枪。”那人看了眼枪,忽然一笑,戴着巴拿马礼帽的脑袋抬了起来,先是望了望歪在马车中的济兰,似乎为他容貌所摄,看多了几眼,又转身责怪地看了独眼一眼。济兰见到,他垂下来的左手还握着一把弹弓。原来刚才,这人就是用这把弹弓打落了他的枪。
弹弓!
这么远的距离,这么不趁手的武器……
济兰呆呆地望着这人的侧脸,只见白色的帽檐下头,线条英俊挺拔,略深的眼窝里嵌着两颗黑黝黝的眼睛,带着水气,就像是孩子才会有的眼睛;只见他身量高大、器宇轩昂,又看衣着打扮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留洋归来的富家子,没想到,居然是个胡子!
方才喜气洋洋走出去的粮队,又去而复返;只不过这一次,押粮的全都骑着高头大马,挎着枪,嘻嘻哈哈又有说有笑。顺子坐在地上,张口欲哭无泪,采莲则早已眼泪涟涟,靠在车上不说话。
“咱‘独眼枪’怎么不说话啊?”白礼帽扬眉一笑,独眼垂下头,避开了他的眼睛。看他神色,似乎还待多调侃两句,又听一把脆生生的嗓音叫他道:“大柜!我弹弓呢?快还我。”
一个少年从运粮的板车上跳了下来,采莲一见了他,一根指头指着少年的脸,惊呼道:“你!你……你是刚才那个……”
少年对她做了个鬼脸。
“是我。怎么样,那梨好吃么?”
采莲忍了又忍,终于忍不住把嘴一咧,大哭起来。
“把他们几个捆了。”白礼帽一努嘴,几个人走上来,把顺子、采莲和车内怔然不语的济兰全都五花大绑起来;而他自己,却自顾自地把中枪的崽子扶了起来。那崽子似乎没有什么地位,只是一个杂兵,由这白礼帽亲自来扶,便已是一副感激涕零之态;白礼帽又给他暂且包扎好了伤口,这才翻身上马,将两根指头塞入口中,长长地唿哨了一声。
“扯呼。”白礼帽微微一笑,声音十分欢快。脸上颇有几分自得之色,就仿佛是哪个小男孩,做成了一个十分了不起的恶作剧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