郝粮的目光温柔而热络,原来她就是绺子的粮台:顾名思义,就是整个绺子的后勤,管粮管帐的。他突然想起绺子众人都管她叫嫂子的……那她的丈夫是谁?他偷眼去看万山雪,只见万山雪也正看着他,于是立刻低下头,听郝粮训话道:“虽说你岁数小,出身和我们这些人都不一样,可是我们在外追风走尘的,吃顿饱饭可不容易呀!啃富(吃饭)的时候不要挑肥拣瘦,要学着谦让……”
说罢,又有一套衣服、被褥、毛巾和肥皂,叠在一块儿,塞到他怀里。
最后是许永寿。照理说,新人挂柱要“过堂”,就是考考胆量。但是济兰已然和许永寿踩过了盘子,打了一个硬窑,实在没有比这个更厉害的“过堂”了。果不其然,他一走到许永寿面前,许永寿黧黑的脸上就露出了笑模样:“好小子,挺顶硬(胆子大)的!再多历练历练,到时候,带你去打更硬的窑!”
这就算交待完了,几个人齐刷刷地看着万山雪。其中当然是济兰最为滑稽,抱着一大摞被子毛巾香皂,几乎把他整个人的上半身都遮住了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隔着一摞被子,万山雪注视着济兰的眼睛。这时候他没戴着他的白礼帽,济兰发觉,万山雪的辫子比他铰得要早,因为万山雪的头发长得更快更长,有几缕碎发落在那双有几分孩气的眼睛边上,让人发觉了万山雪的真实年纪——他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。
“你现在反悔退伙还来得及。挂柱容易,拔香头子难。”他说。
济兰摇了摇头。他绝不后悔。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。
万山雪于是又说:“打仗的时候后跑,我就插(杀)了你。”
济兰仍和他对视着,一步也不肯退:“绝不后跑!”
万山雪这才点了点头,抬了抬下巴,道:“认完人了,都是自家兄弟。之后去正青那儿背背绺规,要是明知故犯,昨儿晚上你也见着了。”
他这是点他呢。万山雪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。他知道济兰耍的心眼子,压花窑(□□妇女)的他总归要杀,如今还抓住了济兰的小辫子,简直是一石二鸟。
“所以,大掌柜的给我什么位置?”
济兰仰起脸来问道。
万山雪摩挲着自己的下巴,在满室的等待中想了又想,突然转头问郝粮道:“我记得,咱绺子是不是缺一个翻垛的?”
郝亮笑着说是。
万山雪又转向满屋的四梁八柱,手上一指济兰,问道:“你们觉得他怎么样?”
“还算管直(枪法不错),敢开枪!”史田笑道。
“挺精灵,挺顶硬的。”许永寿说。
“人有点儿倔,不过确实顶硬。”计正青淡淡看了一眼,那一眼仍看得济兰有些发毛。
“济兰弟弟还有什么说的?人也礼貌。”郝粮抿嘴一笑,用胳膊肘杵了杵万山雪。
万山雪乜她一眼,又说:“现在小白龙不在,秀才下山看他老娘去了。既然你们都同意,就这么定了。”眼睛又直直盯着济兰,“以后,你就是咱关东山万山雪的翻垛的,你记住了?”
明明几乎所有人刚刚都说过他精灵,结果济兰一歪头,冒出几分傻气地道:“什么是翻垛的?”
这时候,原本一直沉默着的邵小飞突然跳了起来!他沉默得一反往常,要不是他突然说话,济兰几乎都忘了他在这里。
“大柜!我不同意!他连翻垛的是什么都不知道,你还要他做翻垛!”济兰惊诧地上下打量他的时候,邵小飞已经气得哭了,不想给人看见似的,扭头用袖子抹了抹眼睛,又继续道,“他根本不是咱们绺子的人,他,他甚至不是关东人!”
“得了。不知道的可以学。”万山雪这下完全放松下来了,济兰知道,那意思是他下的令已经无可更改,“再说了,往上数咱有几个关东人?你自己就是河北逃荒来的。还有你独眼哥,还是查干淖尔来的呢!”
“可是,可是——”邵小飞含着两包泪,还待再辩驳几番,可是万山雪已经披上外套,站了起来,完全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。
“誓也发了,香也插了——斩凤凰!”
众人欢呼起来,许永寿欢呼一声,将满脸委屈的邵小飞随手一揽,拉到院子里去了。
一只羽毛雪白的小鸡,手起刀落,鸡头落下,血洒在院子里,鲜红赤裸的一片。众人的笑声口哨声山呼海啸一般,一股脑充盈了济兰的耳朵,令他的血液在鼓膜里咚咚乱撞!在人群中,他笑得几乎有几分傻气,任由他嫌恶的野蛮人们用他们的肩膀去撞他的肩膀,郝粮在人群外,一面抿嘴微笑,一面指挥崽子们,酒坛子纷纷搬来。济兰的肩膀上搭上一条健壮的手臂,勒得他差点断气,耳朵里听见史田扯着嗓门对他说:“今年猫冬跟哥走吧,带你去吃查干淖尔的剒生鱼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