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抬起眼,目光深邃:“老臣斗胆进言,不若请旨,令公主返京后,于其公主府中静思己过,无旨不得擅离。既全了朝廷体面,安抚了百官,亦为后续转圜留下余地。至于刘勉之罪……”
他顿了顿,“查,自然要查,但如何查,查到哪一步,殿下当心中有数。”
太子眼中闪过一丝亮光,他立刻点头:“首辅老成谋国,便依此议,烦请首辅即刻拟旨。”
“老臣遵命。”王首辅躬身。
千里官道,尘土飞扬。
宁令仪的马车在初冬的寒风中疾驰。
车厢内,她端坐如松,目光落在摊开在膝头的一卷布帛上,那是离城前,一群老幼跪在路边,托潘灏转呈的万民书。
粗糙的麻布上,歪歪扭扭地写着“殿下长留”、“活命菩萨”,有些字迹被泪水晕染开,模糊成一片暗红的印记。
这是她收过最不值钱的礼物,也是她得到最珍贵的礼物,原来救人是这种感觉。
她们真心实意的感谢你,她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,可你知道,她们什么都愿意给你,她们的心早就是你的了。
宁令仪鼻头酸涩。
沈清砚重伤初愈,被她强留在明州稳定局面,苏轻帆刚刚接下漕运重担,正带着顺风号的老伙计们疏通淤塞的河道……
她的每一个决定,都牵动着这些追随者的身家性命。
擅杀刘勉,她无悔,但朝堂的惊涛骇浪,绝不能影响他人。
马车猛地一震,缓缓停下。
“殿下,驿站到了,换马。”潘灏的声音传来。
宁令仪收起万民书,掀开车帘。
寒风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,带着北方初冬特有的干冷萧瑟,这简陋的驿站景象,与连寒风都带着人声热气的明州,形成了刺眼的对比,这里已经不是明州了。
她站在车辕上,目光掠过这破败的景象,这里,不是她奋力搏杀过的战场,而是通往那座无形高墙的第一步。
寒风裹挟着尘土灌入,她微微眯起眼。
驿站院中,除了忙碌的驿卒,赫然还肃立着一队身着宫中内侍服色的人马。为首一人,面白无须,身形微胖,脸上堆着恭谨的笑容,正是玉贵妃宫中的心腹大太监——高德海。
潘灏脸色瞬间沉了下来,此刻出现传旨太监,不见得是什么好事。
高德海却仿佛没看见潘灏的敌意,快步上前,对着刚下车的宁令仪深深一揖,声音尖细:“奴才高德海,叩见明珠公主殿下,殿下万安。”
“高公公?”宁令仪心头一凛,面上不动声色,“你不在宫中伺候母妃,来此何事?”
高德海直起身,脸上笑容依旧,却从宽大的袖袍中,恭敬地捧出一卷明黄:“奉陛下口谕,太子殿下钧令:明珠公主宁令仪,即刻返京,不得延误。返京后,于雪晗殿静思己过,无旨不得擅离,钦此。”
“静思己过?闭门谢客?”潘灏怒不可遏,一步跨到宁令仪身前,对着高德海怒目而视,“殿下在明州诛杀贪官,开仓赈济,分田活民,何过之有?你们……”
“潘灏!”宁令仪清冷的声音响起,打断了潘灏的怒斥。
她看着高德海手中那卷象征皇权的明黄,高德海是母妃的心腹,他亲自来传旨,意味着什么?
意味着这旨意背后,是母妃的默许,母妃定是知道了朝堂上的惊涛骇浪,怕她年轻气盛,怕她不肯低头,怕她粉身碎骨。
“殿下……”潘灏焦急地看向她,眼中全是不甘。
宁令仪的目光扫过潘灏愤怒的脸,扫过那些一路护卫她眼中带着担忧的府卫,沈清砚咳血伏案的身影,苏轻帆在船头指挥若定的侧影,还有万民书上那一片片晕开的泪痕在她脑中交织。
她若抗旨,便是授人以柄,不仅自身难保,更会将所有追随她的人,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她挺直背脊,对着高德海,也对着那卷明黄的旨意,缓缓屈膝:“臣妹,宁令仪,领旨谢恩。”
高德海明显松了口气,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,连忙上前虚扶,带着安抚的意味,声音放得平稳了些,甚至微微压低了音量:“公主殿下快快请起,贵妃娘娘日夜忧心,茶饭不思,就盼着殿下平安归京呢!”
宁令仪站起身,她明白,高德海来就是母妃的意思。
但她此刻很乱,她不想再看任何人,她还没有足够的气度承受这种局面,她转身走向马车,车帘落下,隔绝了潘灏焦灼的目光。
“启程,回京。”她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。
车轮再次滚动,碾过冻土,卷起烟尘,朝着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,疾驰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