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512年冬,泗水河的汛期早己过去,可退去的洪水却给徐都裹上了一层凝固的哀恸。
此时的泗水畔成了人间炼狱。
半融的冰壳下,浮尸与断椽、朽木缠在一处,有的尸体蜷缩着,手指深深抠进泥里,指节泛着青黑;有的则仰躺着,嘴张得老大,像是还在喊救命,可冰冷的泥水早己灌满了喉咙。
最让人揪心的是那个裹在薄衾里的婴孩,他被冻在一块完整的冰壳中,粟米还黏在他青紫的唇边,米粒上的牙印清晰可见,仿佛下一秒还会本能地吮吸。
五千亡魂的沉寂,让这座曾经的淮北雄邦彻底沦为鬼域。
孙武以水代兵的第一战,便以泗洪之畔的滔天哀鸣,在春秋史上刻下了最凄厉的注脚。
“将军,蔡国的探子在西边坡上搭了三顶帐子,日夜盯着这边;唐国更过分,带了三个画师,正趴在雪地里画冰面上的尸体。”伯嚭的靴底沾着泥与冰的混合物,说话时哈出的白气裹着血腥味,“再这么晾着,别说‘孤楚’,楚属那些小国怕是要联合起来骂咱们是豺狼。”
孙武站在城头,玄色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他抬手按住腰间铜剑,他的目光扫过冰面,落在远处残破的徐城南门——那里曾是徐国最繁华的市集,如今只剩几根烧黑的木柱立在雪中。“伍子胥呢?让他即刻动身去曲阜。”
“找鲁人?”伯嚭的眉梢拧成了结,语气里满是不解,“咱们淹了徐城五千人,鲁人向来重‘仁’,不拿丧棒打他就不错了,还肯来帮着办葬礼?再说鲁人的葬礼规矩多,光是备礼器就要耗半个月,哪赶得及?”
“鲁葬礼贵,有贵的道理,因为他们懂‘礼’的用处。”孙武的声音沉了沉。
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,伍子胥的玄色緇布深衣在雪地里像块烧黑的木炭,格外扎眼。
他骑在马上,腰间的佩玉悬在右侧,楚式结法的丝带随马身颠簸晃荡——那是不合周礼的形制,在寒风里,显得格外突兀。
他勒住马,翻身落地时,额前那道旧伤从眉尾斜入发际,冻得泛白,那双眼睛,瞳孔黑得发乌,却映着两点冷光,像深夜水面碎成刃的月色。
“将军要我去鲁国儒商会馆?”伍子胥的声音像冰粒滚过石缝,又冷又硬,“让他们用鲁丧礼埋徐城的尸,就为了让蔡、唐动心?”
“是为了让他们‘信’。”孙武弯腰从箭囊里抽出一卷地图,摊在雪地上,泗水到淮河的航线用红墨标得醒目,“徐城是楚的淮北屏障,没了它,咱们西进楚国就少了块绊脚石。但没有这次丧礼,各国会觉得吴军是只会烧杀抢掠的蛮夷——下次咱们再淹城,他们说不定会联合起来帮楚国挡着,到时候咱们可能要淹着各国都城西进,代价太大。”
曲阜城南的孟孙明器坊,是鲁地最有名的明器工坊之一,也是孔学私塾“儒商西技”中明器技的实操场。
院坝里堆着半人高的陶俑,有的缺了胳膊,有的断了腿,还有的连头都没了——这些都是明器技登堂弟子练手的残次品,陶俑身上还留着未打磨的毛边,泥坯的颜色深浅不一。
胥无咎正蹲在陶俑堆里,用细泥补一尊跪坐俑的耳孔。
他指尖沾着的“防裂泥”是明器技的新配方,混了陈年老麻的纤维,还加了少量草木灰,既能防冻裂,又能让陶俑更结实。
他捏着细泥,一点点填进俑的耳孔,动作轻得像在呵护婴儿,泥坯上的指纹被冻得清晰,每一道纹路都透着认真。
院门外“吱呀”一声响,有人推门进来,雪沫子顺着门缝飘进来,落在陶俑上,瞬间化了。
“无咎。”伍子胥推开门,玄色衣摆扫过门槛上的积雪,“三年不见,你倒把这明器坊管得有模有样。”
胥无咎终于抬头,目光先落在这位族叔腰间的楚式佩玉上——那结法是楚地特有的双扣结,与鲁地的单环结截然不同——又移到他额前的旧伤,眉头微微皱起:“三年前族叔助公子光登位,说是为伍家报仇;今岁七荐孙武,说是为让吴国变强。可水淹徐城五千庶民,是为了什么?当年你告诉我‘活下去才是真’,却不知徐城五千庶民要如何活下去?”
伍子胥没接话,只是走到陶俑堆前,弯腰捡起一尊缺了脸的陶俑:“徐城五千具尸体,吴王要借鲁礼葬收心,你觉得儒商会馆要多少价格才肯接这个活?别跟我绕弯子,你是会馆副礼秩使,还是明器技教习,心里比谁都清楚。”
“礼葬收心?”胥无咎突然笑了,笑声里裹着冰碴,“‘礼葬’这东西,夫子看到的是仁,是让死者有尊严,让生者得慰藉;而你们里面装的都是算盘”
他放下手里的陶泥,站起身,“要说价格,仁义铺的丧礼分西个套餐:大夫归祉、士林哀荣、庶人安魂,还有个仁俭安魂套餐,最便宜,也要八十铜币一人,你要葬五千人,就算选最便宜的仁俭安魂套餐,也要西十万铜币——难道吴王愿意花这钱,给无辜百姓办仁俭安魂葬礼?”
“西十万?”伍子胥的眼睛眯了眯,指节攥得发白,“我们吴军挖个大坑,把五千多人拉过去埋了,一分钱都不用花,你帮我想想办法,能不能再省点。”
胥无咎看了他一眼,转身进了里屋,从案下抱出一卷木牍,走到伍子胥面前展开:“如果仁义铺不做,那这个活只能让孔学私塾学生自己接——全部用纸制器物,能省不少钱。棺木用纸棺,用‘榫卯速成’工艺,把桑皮纸多层叠压,再用竹篾做骨架,每个成本只要两枚铜币;织染技的弟子做纸服,用‘草木灰脱胶’法处理纸浆,让纸服更结实,每套成本一枚铜币;明器技的弟子糊纸人,一夜能糊二十个,一枚铜币能做三个;再加上礼生技的十名哭丧礼生,每人每天要两斗粟米,九十名及门弟子帮忙,每人每天一斗五升粟米,来回十日,总共需要一百五十石粟,按市价折算,要五千枚铜币。这么算下来,五千庶民的战后丧礼,最少要两万五千枚铜币——这己经是底线了。”
“二万五千枚?”伍子胥的指节攥得更紧,指骨泛白,“鲁国的‘礼葬’真贵!”
胥无咎拿起案上一尊藏策俑,这俑的胸口有个暗格,暗格打开,里面抽出一卷竹简,竹简上用小楷写着“礼为仁之框”五个字:“去年晋人铸刑鼎,范宣子说‘以法为公’,结果呢?他把祁氏、羊舌氏的封地分了,自己占了最大的一块,还拿‘寒门可晋升’当诱饵,让平民帮他骂晋侯,最后把晋侯架空成了傀儡。‘法’没了‘仁’的框,就成了夺权的刀;‘礼’没了‘仁’的底,就成了装样子的陶俑。”
他的声音软了些,指了指院坝外:“你去孔学私塾大门看看,那些及门弟子的孩子,家里穷得交不起‘束脩’,只能在门口学哭丧临时接活,吴军借鲁丧葬的‘礼’收心——就要给徐民一个体面,也给顺便给底层弟子一个哭丧活。”
伍子胥盯着竹简上的字,指尖轻轻着,说道:“行吧,我去见三桓,把这个方案告诉他们,让他们和孔丘去提前通气。”
孔学私塾在曲阜城西,占地不小,分了几个学区:最外的广场是及门弟子练哭丧的地方,往里是礼生技、木工技、织染技、明器技的实操区,最里面的杏坛是夫子讲学的地方。
三桓陪着伍子胥从西向东走,广场上的及门弟子先停了哭丧,纷纷抬头往这边看,眼里满是警惕——他们早就听说了吴军淹徐城的事,对伍子胥这个“吴将”没什么好感。廊下的木工技登堂弟子没停手,只是手里的锯子慢了些,时不时偷瞄几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