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定公八年(前502年)年底,中都廨舍
中都的冬夜比曲阜更冷,西北风裹着郊外麦田的霜气,从廨舍的木窗缝里钻进来,卷起案上的碎竹简,吹得烛火明明灭灭。
西张蒲团围着一张半旧的柏木案,案面被常年的算筹磨出细密的纹路,像极了汶泗两岸被犁过的田垄。案上摊着中都邑舆图,是用染了墨的麻布缝的,汶水用蓝线标绘,泗水用黑线,两岸的原野被墨笔勾成密密麻麻的方格,每格旁边都用小字注着“百亩畎田”、“去年收成三百石”。
舆图旁边堆着的竹简快没过烛台,最上面一卷是《中都农情记》,竹简边缘被手指得发毛;算筹是象牙做的,在烛火下泛着冷光,碰撞时发出细碎的响。
孔子端坐于东侧蒲团之上,身着一袭洗白的素色儒衫,领口沾染着一团墨渍——乃是刚才圈画舆图时,毛笔握持不稳所致。他左手按压在舆图上“农技”二字的墨团处,右手轻捻须尖,声若汶水之流,沉稳如泰山,压过窗外风声:“‘礼技钱’三元一体之源,三字拆开乃三样事物,合之则为一条生路。礼仪定尊卑,农技兴粮食,市场通钱财。许子,汝先言中都之农技底蕴,吾等方可算准贷款之数。”
许衡坐于北侧,腰悬《耒经》一卷,此数年以农正之职为鲁国主持畎亩“三件套”技术改造,乡人皆呼之“垄圣”,其农学己为各国尊为“沟洫学派”,强调“深沟高垄、以田济礼”。
他双手满布老茧,指节因常年握犁而粗大,指甲缝中尚嵌有少许泥土——今早他尚在郊外麦田查看冻苗,此刻身子前倾,重重按压在舆图上汶水南岸之方格上,麻布舆图因之凹陷:“中都现今有三万畎亩,此六年以来,己稳定为麦粟两熟、粟米一熟之轮播之法,一年可收六万石。”
他略作停顿,拿起一根象牙算筹,于案上摆成一个“六”字,算筹尖端尚沾有少许麦麸:“此数年儒商会馆农具坊负责畎亩技术服务费,去年自十抽一降为二十抽一,三万畎亩即三千石;种子按百亩用十石计,又为三千石,若农户于春播时未能完成垄耕,无种子则唯有借高利贷矣。”
这话让案上的气氛沉了沉,子贡坐在南侧,他刚从曲阜赶来,此刻他翻着一卷磨软了的辛文子写的《中都礼技钱三元试点》。他手指在“常平仓”三个字上划过,指甲盖把竹简上的墨迹蹭掉了点:“原试点方案是在中都设‘儒商钱庄’,低息支持农技服务,这样不用农夫全款买铁犁、耕牛和种子,钱庄贷给他们,秋收后还粮!”
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麻纸,是用曲阜的楮树皮做的,上面用墨笔画着歪歪扭扭的贷款流程,旁边还注着小字:“丰年粮贱,咱们用平价收粮存着,不让农夫亏本;荒年或青黄不接时,百姓要办丧礼却没粮,钱庄贷粮或贷钱,只收利息,看家境浮动,有的甚至免息,这样一来,百姓不会因为没钱买犁误了农时,也不会因为办丧礼卖田卖地;钱庄收的粮,既能补济丧基金,又能平抑粮价,一举两得。”
辛文子坐在西侧,他是钱庄总设计师,春秋第一轻重大师计然的弟子,越国大夫范蠡的师兄,还是一身青布深衣,腰悬佩玉“权衡”,他拿着象牙算筹,在案上飞快滑动,算筹碰撞的声音像细雨打在瓦上,每一次碰撞都对应着一个数字:“还得加‘礼业常平仓’。三桓的棺椁、明器都是专供,丰年造得多了堆在宗庙的角落里发霉,荒年又把价格涨翻倍——去年曲阜粮荒,一副柏木棺从五十币涨到一百二十币,比农户一年的收成还多。”
他把算筹摆成一个“仓”字的形状,声音里带着点疲惫,却很坚定:“咱们设个常平仓,丰年多造些棺椁、明器存着,荒年按平价卖,既能稳价,又能让庶民也用得上像样的礼器。这样一来,就有了五种贷:农技贷、葬礼贷、棺椁贷、明器贷、织染贷,算下来,原来儒商会馆设计的是,用十万铜币与三千石粮当准备金。”
“五种贷尚不足。”少正卯言道,其昼方自郈邑至,身犹带泗水之水汽,手持一皮质封面之盐铁贸易账册,账册上以朱砂记上月自吴地运来之盐有三百石,自齐地购得之铁有五百斤,每笔皆画勾。
彼将账册展于案上,指“盐铁短缺”之批注曰:“鲁国缺盐铁铜,此乃生产战略物资也——无盐,百姓将病;无铁,农户之犁将断;无铜,连铜钱亦铸不出。当加‘盐铁铜贷’,亳社愿出五万币与二千石粮入股,吾等予盐商、铁匠低息贷款,使彼等多进货、多造农具,既可补鲁国之短板,又可使钱庄多得收入。”
孔子举目,望向少正卯,二人目光于烛火下交遇——上半年儒商会馆与亳社势若水火,双方为“商政与礼政孰重”而战,少正卯以为“跨境贸易安鲁国”,孔子以为“丧葬礼仪安鲁国”,终针对毫社盐铁劵行商战,致毫社盐铁劵停发。今,少正卯之账册与孔子之《中都礼技钱三元试点》并置,却显格外和谐。“盐铁铜乃根本,当加。”
孔子颔首,手指于舆图上之泗水航道划过,“中都依泗水,亳社之盐船可首抵,运输便利,盐铁铜贷可速铺展,儒商会馆之十万铜币与三千石粮,加以亳社之五万币与二千石粮,钱庄实物准备金便有矣。”
少正卯取出一张毫社盐铁券,面色凝重地说道:“五月,夫子与我进行商战,粮价上涨致使盐铁券停发,此外,阳虎见其盐铁券缩水西成,便弃之而去。此次礼技钱三元一体于中都试点,需让孟孙氏入股钱庄。孟孙乃中都采邑主,若试点出现问题,这些采邑主恐将舍弃我等商人。”
孔丘听罢,取出一个木盒,木盒上刻有孟孙氏的族徽。“临行前,何忌告知我,中都改革意义重大。中都邑拿出去年田赋一千石入股钱庄,此木盒内乃田赋账册。”他打开木盒,里面是一卷竹简,上面详细记载着中都各乡的田赋数量,每一笔皆盖有孟孙氏的铜印。
算筹在案上重新排列,子贡将“儒商会馆十万币三千石粮”“亳社五万币二千石粮”“孟孙一千石粮”的算筹分别摆放。
辛文子拿起算筹,开始确定利率,烛火映照其侧脸,皱纹间沾染着烛油,每一笔皆计算得极为精细:“农技贷隶属田赋,谷物借贷务必低息,年息二十厘至三十厘——丰年百姓收成颇丰,少收些利息;荒年百姓艰难,可适当多收一些,但不得超过西十厘,以免与高利贷无异。”
他将算筹摆成利率表的模样,逐字逐句地念着,声音缓慢得仿佛在教导弟子:“盐铁铜贷与礼器贷类似市税,可收取高息。盐铁铜贷年息三十厘至西十厘——盐铁乃战略物资,利润高于粮食,息亦需略高,但不可过高,否则盐商、铁匠难以承担。礼器贷稍高,年息西十厘至五十厘——依尊卑等级办理丧仪,多收些息,既能抑制奢侈,又能弥补农技贷的亏空。”
子贡言道:“这些本金恐怕撑不过春耕百日,必须尽快确定存款息则,吸纳民间余资,否则农技贷将断供。”
辛文子手捧算筹匣,沉声道:“存贷需讲究对称。农余粮钱分散且少,当以低息吸纳;士族丧祭金完整且久,可凭息聚拢;盐铁铜商资金巨大且敏锐,宜以微息锁定。存息上限应为同档贷息的二分之一,如此方可确保钱庄利差。”
“农技贷是粮食放贷,年息二十厘至西十厘,农余档是存入粮食,年存息便定十厘固定,恰为最低贷息的一半;其他盐铁铜存贷和礼器存贷都是铜币存贷,年息三十厘至五十厘,所以铜币存息为二十厘,整体不超过五成。”子贡凑近观瞧,指尖轻点在“农余档”算筹上:“年存息二十厘,农户卖谷余钱存一年,一石粟可得二斗息,必能吸引更多农夫存钱;士族存铜币二十厘,想必也会乐意将钱存入。”
“浮动加赏亦当以此上限为调。”辛文子又添两根算筹,“岁凶之际,农余粮食存息加五厘,至十五厘,仍低于三十厘贷息之半。”
他稍作停顿,拿起一根短筹压于盐铁铜档上,“而盐铁铜市价逾三成则提息,存息提升十厘,强制延期半年,既可防投机,又能保利差。”至于阶梯减息,他将两根算筹并于一处:“贵族大户存铜币,超两百万钱则压息,减三厘为十七厘,这样要求贵族大户把铜币投入生产,抑其垄断之心。”
孔子捻须颔首:“此设计合‘轻重相权’之理——既使百姓得利,又让钱庄获利,方为长久之策。”
烛火燃了一夜,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,案上的“礼技钱三元”方案终于定了:
其一、成立“中都钱庄”,存贷利率表用朱砂写在木牌上,要贴在廨舍门外;