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场咖啡馆里的自我惊觉,并未能如利剑般斩断缠绕的蛛网,反而像一剂催化物,将陈序推入了一个更深的矛盾漩涡。意识到自己在“不自觉建模”的恐惧,与那种久违的、掌控节奏带来的微弱慰藉感,在他内心激烈地搏斗着。
最终,一种混合着破罐破摔的自毁冲动、对那种“慰藉感”的隐秘渴望,以及一种扭曲的“验证”心态——他想看看,如果自己真的沿着这条“攻略路径”走下去,卦象所示的“吉兆”究竟会以何种荒谬的形式呈现——驱使着他,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齿冷的决定。
他决定,将那份不自觉的“建模”,变为精心设计的“繁华”。
这像是一场针对他自己灵魂的残酷实验。他既是实验的设计师,也是被观测的对象,而林小溪,则是那个被蒙在鼓里、承载所有变量的培养基。
计划,悄然展开。
第一站,是城市音乐厅的一场交响乐音乐会。他选择的并非艰深的现代派作品,而是旋律优美、结构清晰的古典时期曲目。去之前,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只是告知时间地点,而是提前几天,看似随意地给她发去了曲目单,并附上了简短精炼的作曲家背景和乐章特点介绍。
“了解一下背景,听起来会更有趣些。”他轻描淡写地说。
林小溪如获至宝,认真研读,甚至在音乐会当天,还带着打印好的、做了笔记的资料前来。她穿着一条素雅的连衣裙,颈间依旧系着那条他借出的丝巾,眼神里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“高雅艺术”之旅的期待与一丝紧张。
音乐厅内,灯光暗下,乐团调试乐器的声音零星响起。陈序坐在她身边,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微微绷紧的身体。当指挥抬起手,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时,他侧过身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,在乐曲的间隙,适时地插入几句讲解。
“注意听这里,弦乐和木管的对话,像是月光在云层中穿梭。”
“第二乐章是慢板,情感很深沉,你可以闭上眼睛感受。”
“快来了,整个乐队最强的合奏,表现的是命运的洪流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。林小溪依言而行,时而恍然,时而震撼。在音乐最澎湃的段落,他看到她眼眶微微发红,被纯粹的美所打动。而在音乐结束时,她用力鼓掌,转过脸看他时,眼中闪烁着无比崇拜的光芒。
“陈师兄,你太厉害了!如果没有你讲解,我可能就只是听个响而己!”她的感激发自肺腑,“我感觉……好像真的听懂了一点!”
陈序微微颔首,接受着她的赞美,内心却一片冰冷的清明。他精准地计算了她的音乐素养水平,选择了最易入门的曲目和最浅显的解读角度,成功地在她面前,将“音乐”这座她未曾踏足的殿堂,打开了一扇华丽的窗。这一切,都在他的“设计”之内。
第二站,是一家不对公众开放、需要引荐才能进入的私人画廊,正在举办一位颇具潜力的青年艺术家的装置艺术展。这一次,陈序没有提前过多解释艺术家的理念,而是带着她首接置身于那些光怪陆离的展品之中。
他引导她观察材料的运用,空间的切割,光影的效果。当林小溪对某件抽象作品露出困惑表情时,他会用通俗的比喻,将艺术家的意图拆解给她听。
“你看这些破碎的镜面,是不是很像我们现代人割裂的自我认知?”
“这些缠绕的丝线,象征着人际关系中的束缚与联结。”
他并非在灌输,而是在“引导发现”。林小溪跟在他身边,如同一个探索新世界的学徒,每一次“恍然大悟”都让她对陈序的博学与洞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。她不会知道,陈序在来之前,早己查阅了这位艺术家的几乎所有访谈和评论,他所做的,不过是选择性地、以更易于接受的方式,转述和包装了这些信息而己。
“陈师兄,你好像什么都懂。”她仰望着他,眼神里的信赖几乎要满溢出来。
陈序避开她的目光,只是淡淡地说:“只是接触得多一些。”内心那个观察者的声音却在冷静地记录:目标对“智识引领”模式反馈极佳,崇拜感持续加深。
最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寒意的是第三站。他通过人脉,得知一位在林小溪研究领域内德高望重的老教授,某晚会在某家顶楼旋转餐厅与友人小聚。他预定了相邻的座位,算准时间,带着林小溪“恰好”在教授离席去洗手间时,“偶遇”在走廊。
他从容地上前问候,言辞得体,既表达了敬仰,又不显唐突。然后,他自然而然地引荐了身旁紧张得手心冒汗的林小溪。
“教授,这位是林小溪,XX大学的学生,对您关于‘认知语言学’的研究非常感兴趣,拜读过您的好几篇论文。”
老教授颇为和蔼,见是优秀后辈,便笑着勉励了几句,甚至就她提出的一个(在陈序提前“辅导”下准备的)问题,简单交流了看法。那短短的几分钟,对林小溪而言,不啻于一场神圣的觐见。
结束后,走向座位的路上,林小溪激动得脸颊绯红,语无伦次。
“天啊……陈师兄……我居然和XXX教授说话了!他还记得我那篇课程论文引用的观点!我……我不是在做梦吧!”
陈序看着她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样子,心中毫无波澜,甚至有点想笑。看,多么精准的“资源引荐”,多么完美的“阶层提升”体验。他像是一个高超的木偶师,牵引着丝线,让她在他设计的“繁华”舞台上,跳出了一支她自以为幸运无比的舞蹈。
每一次“展示”,他都严格控制着信息的剂量和深度,确保在她认知的“最近发展区”内施加影响,给予她“恰到好处”的提升。让她始终处于一种“跳一跳能够到”的兴奋与满足之中,既不会因为过于艰深而挫败,也不会因为过于浅显而无聊。
他成功地,将她带入了由他构筑的、光鲜亮丽的“繁华世界”。在这个世界里,他是全知全能的引路人,是点石成金的魔法师。林小溪沉浸在这份被精心投喂的“见识”与“关怀”中,眼中的依赖与倾慕与日俱增,纯粹得刺眼。
而陈序,则像一个冷漠的宇航员,隔着厚厚的面罩,观察着这个被他一手打造出来的、围绕着他旋转的小小星球。他享受着这种掌控感,这种用智力轻易拨动他人情绪琴弦的,哪怕这里掺杂着日益浓重的自我厌恶。他在这精心设计的繁华中,一步步验证着那条攻略法则的有效性,同时也一步步,将自己推向某个未知的、危险的临界点。
他偶尔会想起那个被搁置的“同人卦”,心中冷笑:难道这“与人同心”,指的就是他用谎言和算计构筑的泡沫般的“共识”吗?这“利涉大川”,指的就是他驾驶着这艘充满谎言的破船,驶向更深的自我毁灭之海吗?
他不知道答案。他只知道,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“繁华”戏码,还在继续上演,而观众,似乎只有他内心那个日益分裂的、冷眼旁观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