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此,年幼的他惶恐内疚,仿佛自己做了错事。他觉得这样很不公平。再遇到那些练武练得慢的师兄们,他便总是绕着走,也不和他们说话。
有一天,一个姓洪的高壮师兄领着几个同门围住他,问:“严师弟,你为何总避着我们?你怕我们,是不是?”
严画疏从不撒谎,这次也如实答道:“不是。我觉得对不起你们。”
洪师兄奇道:“为什么对不起?”
严画疏道:“因为你们笨。”
洪师兄大怒,带人将他痛揍一顿。那时他内力尚浅,身量又瘦小,却敌不过众师兄的围攻。
往后洪师兄又揍了他几次,一直到两人都去了鲁州分堂,那时洪师兄便是带着四五个同门,也打不过他了;再后来,没人再敢欺负他,甚至许多同门都有些怕他。
随着他年岁增长,他渐渐明白:这世间本就不公平,就是有人更蠢笨,这些蠢笨之人,本就会受更多罪、吃更多苦,并非别人对不起他们,他们更不该因此而迁怒别人。他希望每个蠢人都能懂这个道理,而不用他去教训。但他们往往不懂。
当年在鲁州分堂,洪师兄见他武功厉害,便转而开始巴结讨好,信誓旦旦说从此为他效力,他倒也不去难为洪师兄,还指点其武功,助其更早成为登舟弟子;后来他当上神锋御史,便将洪师兄收为属下。
多年过去,洪师兄办事利落,攒下了不少功劳,自以为深得严副堂主器重;其实严画疏早已记不清洪师兄的全名,他只是根据几个属下的年龄排行,总是称其为“洪三”。他偶尔会想,这洪三酒后与同门吹嘘时,多半会说“别看严副堂主眼下风光,小时候我还揍过他呢”,又或者洪三比他想得谨慎,不曾说过这类言辞,都无关紧要。
直到几年前,严画疏对洪师兄说:“你以后不必再追随我,我已向分堂举荐了你,律部或契部的主事之职,任你挑一个。”
洪师兄大喜,再三拜谢,往后一两个月,在同门之前总是满面春风,摆足了架势,只觉平生最得志、最快意之时,莫过于当下。于是严画疏便知,时候到了。
他将洪师兄叫到一个僻静处,说:“洪三,你没法去做律部主事了。”
洪三闻言,如遭冰水兜头浇落:“你不是举荐我么,严副堂主,你、你反悔了?”
严画疏道:“我仍是举荐你,不过你就要死了。我已在你身上种了雷刺。”
洪三惊急道:“严副堂主,我能为你做很多事,很多事……”
严画疏道:“没错,但世上不缺你这样的人。”
洪三哆嗦道:“可、可是为什么?”
严画疏道:“因为十七年前,你揍过我。”
洪三呆住了,怎么也难以相信,直到雷刺猝然发作,他将死之际,才和着血沫吐出一句:“严画疏,你好歹毒……”
严画疏极力举荐之人莫名死了,鲁州分堂里,喜欢严画疏的替他惋惜,厌恶他的暗自幸灾乐祸;严画疏又选了个新属下,补足了八人之数。
这新属下,他本想过选胡子亮的,却被柳奕驳回。他小时便瞧出胡子亮武学天赋极高,本有心结交,后来见胡子亮一味受气,便觉此人不过是另一种蠢人:这世上的蠢人有许多种,各有蠢法,有武功高的蠢人,也有家财万贯的蠢人,也有如沈越这般,喜欢自作聪明的蠢人。
任秋跌倒后,严画疏看了沈越一眼,见其无动于衷地站着,倒有些诧异。他收回目光,俯视着任秋,一名劲装剑客凑近,低声道:“这人身上兴许藏着秋芦刀谱,可要取回来?”
严画疏道:“不必,他多半已将刀谱藏在别处,呵……别说秋芦刀谱,即便是五十年前名震江湖的橐籥刀经,现如今也不过是一叠废纸,这些蠢人总是不懂,如今往后,天下都只有一个门派,便是……”
他说到这里,忽然一怔,眼瞧任秋握着刀柄,以刀拄地,摇晃了几下,竟然缓缓站了起来。
“谁说……”任秋竭力吸了几次气,才聚出说一句话的气息,“谁说天下只有一个门派……”
任秋耳中乱鸣,眼前模糊,忽觉右手一松,刀险些脱手,垂危中悚然一惊,赶忙将这好不容易才握到手中的霜芦刀紧紧攥住;这一用劲,耳中鸣响愈发剧烈,一瞬间仿佛听见芦花在劲风中哗啦啦飘动。
同时间,似有一道江水从他胸膛里泻出,引得他喉咙震动,不得不说话,不得不将每个字都如挥刀般挥出身躯——
“我姓秋名任,今日继任秋芦门第二十四代掌门之位——今日武林之中,尚有秋芦门在!”
这句话,任秋说得清晰透亮、神完气足,似乎即便在他从前无伤时,也难以说得这般好,似乎他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,才一天接一天地活到今日。
街上人声寂静,只有榕树叶子的窸窣响动,几个劲装剑客神情震惊,一时伫立不动。
任秋说完便不再看严画疏,推开身边搀扶他的盗匪,提刀转身,踉跄而去。
严画疏眯着眼,看着鲜血从任秋的衣襟淋漓洒落,也不知此人还能走出多远,他答应过任秋事后不对其出手,却没想到任秋如此命硬,竟迟迟不死;他眼睛越眯越细,忽而笑了起来,拊掌道:“好,好,好。”
“你说你继任了秋芦门掌门,那你这些手下,便都是你的门徒了,是么?”
任秋身躯晃了晃,扭头看向严画疏,脸上终于露出慌惧之色。
“那他们可都是漏鱼了。”
“不是……你答应了不会伤及他们……”任秋急声说着,走向离他最近的两个盗匪,双手颤巍巍按在两人肩膀上——
“快跪下,跪下,你们已经受了招安……快叩谢皇恩……!”
那俩盗匪惊悲中茫然跪倒。
任秋一个趔趄,趴在了地上,他挣扎着又爬向另一个盗匪,口中呢喃:“快跪下谢恩,快谢恩……”伸手扒拉在那盗匪腿上,手臂忽一垂,在焦急担忧中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