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乐天啊,你我都已是风烛残年,这把老骨头,何苦还要再去趟长安那潭浑水?
这大唐天下,已是积重难返,非一人之力可挽。
它自有其命数气运,何不让它就这般慢慢地、安静地走向终局,岂不也好?
即便你去了长安,又能如何?无非是再看一遍朝堂倾轧,最后落得个再度贬官、黯然收场罢了,甚至不得善终的下场。
不如就在这洛阳,诗酒自娱,安度晚年。”
白居易闻言,缓缓抬起头,目光锐利地看向老友:
“梦得,你看著我,回答我,你当真对大唐已心灰意冷,漠不关心至此了吗?”
刘禹锡嘴唇动了动,眼神复杂地避开老友的逼视,终究未能说出违心之言。
白居易见状,缓缓道:
“你骗不了我,也骗不了你自己。
你我少年相识,一路走来,你屡遭贬斥,从朗州到连州,从夔州到和州,何曾真正灰心丧气过?
你年轻时,『巴山楚水淒凉地,二十三年弃置身,可曾真正绝望?
依旧吟出『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。
你诗中犹有『前度刘郎今又来之豪气。
你我书信往来,你多少次与我议论朝局,痛心疾首?
即便晚年蛰居洛阳,你何曾真正忘情於朝政?每每论及藩镇割据、宦官擅权、民生疾苦,你哪一次不是扼腕嘆息,愤懣难平?
你以为,这些我都看不出吗?”
白居易站起身,走到窗前,望著庭院中初绽的新芽,语气决绝:
“梦得,不必再劝了,我意已决。
莫说如今我仅是年老,尚且无病无痛。
便是此刻我已病骨支离,只要圣人的旨意一到,就算是让人用肩舆抬,我也要让他们把我抬回长安去。
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一分可用之处,还能为这天下苍生、为这大唐国祚发出呼喊,我便要去。
能救一分,是一分,能劝一句,是一句,我就不能眼睁睁看著它,看著它就这么烂下去。”
刘禹锡怔怔地看著老友清癯却挺直的背影,浑浊的眼中渐渐泛起一丝久违的光彩。
刘禹锡猛地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衣冠,竟朝著白居易的背影,深深一揖。
直起身后,刘禹锡的声音带著前所未有的肃穆与激昂:
“既如此是老夫迂腐了,乐天,请受我一拜,此去长安,关山重阻,朝局波譎云诡,万望珍重。
老夫在此,预祝乐天兄马到成功,助圣主涤盪乾坤,復我开元之盛世气象。”
说完,刘禹锡不再多言,转身大步离去,背影竟有几分当年的豪迈。
只是转身的剎那,眼角似有晶莹闪烁。
白居易望著老友消失在门外的背影,久久无言。
这时,书房门口探进一个小脑袋,是他天真烂漫的外孙玉童,正眨著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。
“外祖……”小傢伙怯生生地叫道。
白居易脸上的刚毅瞬间化为无比的慈爱,他招招手:
“玉童,来,到外祖这里来。”
白居易苍老的手轻轻抚摸著外孙柔软的头髮,望著孩子天真无邪的脸庞,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怜爱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,喃喃低语,仿佛是说给外孙听,又仿佛是自言自语:
“玉童啊,外祖不盼你將来封侯拜相,建功立业,只盼你长大后,能安安稳稳。
不必经歷那战乱流离之苦,能太太平平,开开心心,做个太平盛世的寻常官员,便足矣……”